对于党项人的祭祀活动，作为邠州人的朱玫和王行瑜都很熟悉了。

这些曾经在河湟谷地间过着逐水草而居的生活的党项人在迁居唐土后，在与唐人杂处的过程中逐渐吸收中原的文明，开始农耕定居，但许多古老的自然崇拜观念仍然保留了下来，也包括与之配套的祭礼仪式。

在朱玫他们这些见过党项祭拜的本地人看来，党项人的祭祀活动有些简陋，甚至称得上滑稽。无非就是让部落内那些被蕃人称为“厮”的，打扮奇异、神神叨叨的巫师们跟着鼓点节奏来回跳跃一阵，然后要么弹弹弓弦，要么烧点羊骨马骨，由巫师们商量一阵后，传达一下所谓苍天的旨意，最后再请部族领袖带头念上一段祷文告终。

定居后的党项人祷词和过去相比也没什么变化，只不过在祈祷“羊马丰产”后又加上了个五谷丰登。

不过此次朱玫既然是要会盟蕃部，自然不能任由他们走这套流程，自己作为节度，当然是要登台受拜，领头饮血酒，唱誓词，还要代表朝廷对那些顺服的蕃部领袖好生勉励一番。

当朱玫、王行瑜带着一队队军将、兵士和商旅，拖着一车车粮食、布帛、银器，领着绵延不绝、浩浩荡荡的队伍，经过几日的行进，终于能看到子午岭上缭绕的云雾时，他脑子里已经盘算好了之后自己该如何做足这场大戏。

凤川寨就位于泾水与洛水的分水岭——子午岭间。这里自古就是连接关陇与盐夏、灵武的交通枢纽，残存着许多唐蕃战争时的战场遗址，当年修筑的城寨至今犹存。不过此时国家西线无战事，渐渐地许多军寨便荒弃了。

凤川寨便是其中之一，与其任由城址荒废，索性交于住在附近又顺服朝廷的蕃兵把守。

子午岭提拔耸立，为关中平原遮挡住了西北呼啸的季风，截住了风中那少许的水气。岭间景色与西边的破碎塬谷截然不同，一片青翠面貌，不时能见到林间珍禽鸣叫飞跃的身影，倒是有一副令人心旷神怡的景致。

赶到城寨时，城寨外已经挤满了部族和商队搭建的庐帐，已有些北面的商旅闻声赶来，在寨墙外自行聚集起了集市，和赶来的党项部族做起了生意。此时寨外人喧马嘶，牛羊结队，一片热闹。

虽然并不是所有庆州的党项部族都卖了野利阿胡这个面子，来参加这次集会。

不过在节度府设市的诱惑下，甚至许多彼此仇视的部落都赶着成群的羊马到了寨中，延州西界的党项部落也来了一些。

当然，也有寨内少数唐军官兵在这自发形成的集市内维持秩序——更重要的是向他们征收税租。

募兵制全面取代府兵制后，军队的衣粮仰给于度支拨付的钱粮，不过朝廷设置藩镇本就有缓解财政压力的意图，若非战时，养兵还需藩镇自筹钱款。于是随军设市，征收税租成为许多地方藩镇的常规操作。各镇节度在税率税种等方面拥有相当的自主权，朝廷倒是想从提振国家税收的角度出发，进行一定程度的规范和整理，不过考虑到唐廷眼下的威信与对地方的掌控力，这事也就停留在想想的层面了。

这些随军的商人除了可以为藩镇们提供一笔可观的税入，还能够在官衙供给不足时让军队可以采买军粮衣物等必需品，同时也为军队提供一些不在军需配发范围内的日用品。行商四海往来，军中有人需要捎带家书，也常请他们代劳。

而党项部落对于这些往来内地与蕃落间的商人，最渴求的当然还是唐土制作精良的铠甲与弓箭，过往的交易中走私兵器甚至人口贩卖常有发生，以至于需要唐廷三令五申严加禁止。此次节度亲临，倒是不会有商人在此时触这个霉头，明着违反朝廷禁令，做这些买卖。

朱玫队伍中的许多商人见到那热闹的集市，已经有些迫不及待，有些人径直离了队伍，加入了闹市。

而寨门口明显已提前清出了一大片空地。野利阿胡虽然之前常对朱玫的指令置若罔闻，但到底还是知晓些分寸，这次总算没有拂了朱玫的面子，他领着一众蕃军蕃将，在寨门外列好了队，准备迎接相公亲至。

为了朱玫的到来，他还特意穿上了朝廷赏赐的大红官袍，戴上了黑色幞头，配上他高大健硕的体格，倒是颇有威仪。朱玫短暂地被这个汉官打扮的蕃人吸引了一下注意力，但很快就被他身后的另一人引走了目光。

寨中还驻扎着小队唐军，这里是又是庆州东界重要的蕃落，有节度衙门的理蕃官常驻，野利阿胡身后还有不少穿着唐服的人。

不过其中一人脚上踏着革制皂靴，身上穿着件素色圆领袖袍，只看这一身，是副标准的唐人打扮，偏偏又套了件蕃人的短皮裘，怎么看怎么透出一股怪异与不协调。这人此时正笑吟吟地朝自己一行人拱着手，细看眉眼间还有些熟悉。

朱玫诧异地望了王行瑜一眼。副使大人显然也注意到了此人，脸色就不那么好看了。

这位怪模怪样的不是张承奉却又是谁？

见到朱玫队伍出现在道路尽头，野利阿胡领着人又往前迎了百十步。

理蕃官出列为两边首领做了个介绍。野利老实地按照佐吏的标准躬身行了个礼，朱玫作势赶忙下马将他扶起，这两人就算见过了面，迎宾的一众人等便要簇拥着朱玫往寨中而去。朱玫一时也忘了询问张承奉情况。

不过王行瑜明显还记挂着。

在经过张承奉身边时，他直勾勾地盯了会张承奉一会，看得张承奉心里有点发毛，他才开了口，却不是问他近况，而是评价起了张承奉这身衣着，道：

“相公大人亲至，你就穿这么一身。华服戎服杂着，既不美观，又违礼制。”

张承奉清楚自己可戴不了这帽子，自己没穿官服礼服，谈何礼制，王行瑜摆明了是看自己不顺眼在借题发挥，估计是还惦记着羌村那点摩擦，倒真是小肚鸡肠。

王行瑜没有压低声音，没走多远的野利阿胡也听到了他的话，回头看着王行瑜，野利道：“雄强不爱美观，勇士不守礼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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