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夫人应该是个温柔、善解人意的妻子。但高先生的古怪行为实在不得不让人怀疑。

最开始只是简单的、断断续续地晚回家，随后便是消失不接电话，最后竟然混身脏兮兮地回家强词狡辩。高夫人感觉这个家在一点点崩塌，她夜夜难眠，终究想不出是哪里出了问题。

高先生死活不说出原因，即便理由用尽，绞尽脑汁的搪塞离谱至极，他依旧惊心胆战地去疯狂。

他当然没有做什么出格的事情，但他当然也不会说出原因，因为他正在做一件极其愚蠢又极其快乐的事。在这件事发生之前，高先生一直自信地认为自己是个极其成功的人：年少有为，有了自己的房地产公司，富友如云，还娶了美丽的妻子。

但这份自信没能给他带来快乐，随着身份的沉重感把他的生活一点点压实，他才发现自己好像越来越难以呼吸。院子里的秋千久无人用，已经生了很多锈，高先生以前很喜欢在那里读书。同学聚会他参加得也越来越少，以至于有天碰到了他的老同桌，竟尴尬地支支吾吾叫不上名字来。他一次又一次被各种各样的晚会赶上领奖台，一次又一次被抓去没日没夜地开会。

当生活变成灰色，没了期待，逃到哪里都是牢笼。

这个年轻的家伙觉得自己正一点点枯萎，一点点老去。他像个不能言语的齿轮，被某个人不讲理由地嵌在了某个地方。有时他走在街上，经常会一恍惚，不知道自己要往哪里去，盯着那些烂熟于心的的路牌发呆。

公司最新的一个项目是炸开临近墨龙湖的一座古山，在榨取完那里残存的煤矿之后，建一座新式度假村。这个点子当然不是他出的，是一个叫宁无的贼眉鼠眼的下属。

那是一座很古老的山，有个很美的名字———翠碑山。在这片城区未开发之前，翠碑山是这片地区最美的地方。在那郁郁葱葱的绿墨里藏着数不清的铭文石刻，在那猫头鹰盘旋的地方，藏着数不清的破败山寺，晚霞会以一种不可思议的角度将黄昏的翠碑山照耀得幽炫斑斓。因此人们一直传说，那座山里有个叫翠幽的精灵。当宁无以嘲笑的口吻向高先生讲这些有的没的话时，高先生不可能想得到他的生命会就此转变。

高先生第一次到达翠碑山时，正是她最美的时刻。

队伍很简单，宁无走在前面，爆破设计师们排在两边，高先生走在后面。他们要前去审视爆破点的状况。翠碑山的小路缦回悠长。

这是个很美妙的清晨——如果不去考虑那些藏在深幽处，随时可能炸裂的火药的话。昨夜刚下过一场雨，清朦的雾在丛林里流动，刚刚升起的太阳将凉爽的光线穿过这些雾气，使人能看清他们是有生命的。软而不淖的小路散发着泥土的清香，不知名的鸟儿在层层枝叶的掩映下啼鸣着，偶尔会在灌丛里发现一些偷看的小眼睛。看不清远处，因为四周都是薄纱般的幻彩的雾。

本来因为熬夜昏昏欲睡头痛欲裂的高先生缓缓觉得大脑一点点变得清醒，甚至轻盈。他努力去感受到底是什么在发挥作用，但还是失败了。这一切都太微妙太自然了，以至于高先生无法理解是什么让他感受到了久违的快乐。

……

“高先生，你看，我们的爆破点都是精心设计过的，绝对不影响之后修度假村需要用到的地层。”

……

“为了保护未来度假村的基地，我们还打算在结构脆弱处用巨量水泥灌入山体进行加固。”

……

高先生大脑里模糊地出现一个奇怪的场景：一个伤痕累累的怜楚女子被锁在展示柜里，身上都是强行植入的骇人的装饰品。

高先生被自己惊了一下，他不明白自己为什么会突然想到这些，恍惚了一会儿，但很快调整好状态，努力去听爆破师们的介绍。

可山里的一切似乎在温柔地挑逗他。

小路上会突然窜出只细滑敏捷的黄鼬打断他们的谈话，天上五彩翅膀的啄木鸟会故意飞到他的头上假装啄食木头里的虫子，灌丛里的小黑猪会露出一只耳朵，然后飞快逃走。

渐渐的，高先生的注意力开始游走。他察觉到了自己的不对劲，但仍牵制不了那些让他莫名放松的纷飞的思绪。高先生感觉自己正在沐浴一种很奇妙的物质，不是液体也不是空气，比液体轻盈比空气可感。

如何从翠碑山上下来的，高先生也记不清楚了，只记得他是带着笑容下来的。一种久违的笑容。他努力掩盖这种笑容，因为这笑容看起来很像小孩子，被别人看到，他会无地自容。、

脚边的雨点在跳一种很愉快的舞蹈。

当夜色渐渐染了天幕，高先生也回到了家中。令妻子吃惊的是，他翻出了角落里落了厚厚一层灰的老吉他，动情地在她身边弹奏。他的脸温和而自然，妻子很久未见这样的高先生了。

快乐并未久留，当太阳再次从东边升起时，他便遗忘了一切，连同他自己。

阴森的眼镜再次出现在他紧绷的鼻梁上，嘴唇紧闭了起来。

他的办公桌上铺满了白纸，愚蠢压抑的白纸，高先生毫无感情地看着他们，像在看一片得了重病毫无生气的枯草地。他的生命为此而生，也将终结于此。他没有反抗的力气，因为他不允许------至少观众们不允许。他白天走出家门，夜晚回到家中，同样的路口，同样的催促，同样的恭维，同样的敷衍，同样的闹钟，同样的办公桌，同样的天气。唯一能让高先生感觉到时光流动的就是那本泛黄的日历，那是去世的护林员父亲在小时候送给他的。

父亲......对，父亲。

高先生的父亲死得很蹊跷，他拥着山里的一颗老松，像痛苦地拥住一位垂死的恋人。父亲是老家一座古山的护林员，那里苍松常绿，林深时见鹿。

但高先生对父亲并没有太多记忆。母亲自幼就把他带到这个冰冷的城市，他像一个天生的奴隶一样，在这座灰暗的城市里竞争，往上爬，不停地往上爬，爬到失去体温，爬到失去知觉。

爬到失去一切。

......

日历下莫名压着一份合同，那是对翠碑山的开发合同。

一段模糊的记忆浮现在高先生的脑海。不过是座将死的山罢了，高先生已经签了将山里的古建筑进行资本式旅游开发的合同。山会死吗？高先生感觉有些异样，他不明白自己为什么会这样思考。心里的某处令他隐隐的不安。这不安在发酵，开始在他周围的空气里弥漫，他烦躁地挥手，却赶不走它们。

他不明白为什么不安，却很奇怪地明白，答案在那座山里。

这次启程，只有高先生一个人。

他以审视古寺保存状况为由，在一个宁静的黄昏，开车上了翠碑山。

传说很难令人不信，粉色的红霞和辉黄地暮光在山林里缠绕在一起，水雾一样飘荡着。并无凄凉感，因为乌鸦都老实地闭着嘴。林间悠远掩映地小路让高先生不得不放弃车行。他围好了围巾，觑着眼睛望向那山顶那被暮光照得朦胧的古寺，抬起了脚步。山很安静，好像在静静地看着这位可怜的家伙，树叶会悄无声息地飘落在他的肩头，像一位温柔的姑娘的手。高先生感觉自己的灵魂在一点点外溢，在与周围的一切交融。

一个突兀的电话铃声打破了这一切。

是妻子打来的，她在电话里喋喋不休骂着高先生为什么把他自己房间里的旧日记翻得到处都是，又脏又乱，桌子上还多了一个奇怪的老男人的照片，那是谁。

......信号有些差......电话那头还在说着。

高先生心烦地四处跑窜着，去捕捉那些微乎其微的信号。

信号没捉住，等高先生回过神了，才发现一个令他很害怕的事实。

他迷路了。

太阳挂着黑边，像一个阴森的笑脸，一点一点隐没在西边的群山里。原本的宁静一点一点变为死寂。高先生开始慌了起来，突然踩断的一根树枝会让他惊得哆嗦，手不知道放在哪里才好。冷汗一点点浸透了他的背，但曲曲折折的小路太黑太长，像口幽深无光的井。

不知走了多远，高先生身心俱疲，他绝望了，不想再逃了，他不知道这黑暗还有多远才能逃出去。他散漫地走着，让黑暗尽情地抚摸着他。

竟有一丝丝温暖。

这黑暗没有敌意，更像是在安抚一个流浪的可怜虫。

恍然脚尖一凉，高先生迟钝地思考着那是什么。慢慢他才发现，自己已经走进了一条小河，那河无声地在夜里汩汩流动着，透着墨色的光，像柔软的琉璃。河水一点点浸透他的鞋袜，并不刺骨，反倒清爽。

高先生尝试着把鞋子脱下来，像个孩子站在布满鹅卵石的小河里。他用脚尖一点一点试探着前面的河底。冰凉光滑的，是鱼背吧？微刺了脚趾一下，又慌忙逃窜的，是青蟹吧？高先生的眼睛开始亮了起来。他新奇于这个从未尝试过的游戏，他一点一点摸索着，惊叹着，甚至后来大笑着。期间他甚至摸出过一颗巨大无比的玉石，但他像个孩子一样把它随意地丢了回去。

河里玩累了，高先生赤着脚回到了岸上。惊跑了一群看戏的松鼠，高先生大笑着去追逐他们，在树梢，在山洞，在浆果丛，在古寺的檐角下。林间掩映的簇簇鬼火让他惊奇无比，偶尔砸到头的硕大的果子会让他痛快地饱腹一次，山岗上清白地月光会让他觉得自己在飞行。悠长地狼嚎会让他觉得自己并不孤独。

传说是真的，翠幽是个温柔的女孩。

第二天清早，当清凉的阳光穿透晨雾，划出一道道丁达尔轨迹时，高先生在一堆松软淡香又暖和的枫树叶里醒了过来。

他光着脚回了家，一身尘土，昂贵的西装上全是破洞，头发乱作一团。

但他的脸上，笑得香甜。

......

此后高先生像变了一个人，他不再穿冰冷的西装，每次下班，他都会迫不及待地去看望翠幽，像去看一位阔别的故人。吉他被他擦得很亮，院子里的秋千被精心翻新了一遍。他开始尝试各种各样的书，各种各样的音乐。他还会把在养老院的母亲偷出来，一起去翠碑山看晚霞。不明原因的高夫人很是恼火，一次又一次的争吵，一次又一次的流泪。

但那份可怕的合同依然存在。

高先生开始努力请求合作人放弃合同，他承诺出双倍的赔偿，割让公司股份，进行其他地区的大规模投资......一次又一次地失败后，高先生开始像个无助的孩子。他甚至跪到合作人的门前，无声地，愚蠢地继续着这个卑微的请求。

下属开始骂他愚蠢；合伙人开始用他做文章，在报纸上做些断章取义的嘲讽；妻子开始用离婚要挟他；爆破队开始往翠幽的身体里灌注水泥。

他听到了翠幽的痛苦的哀嚎。他如刀割般深切感受到了，翠幽的长发被削去，双眼被剜掉，躯体上被火药炸出一个一个空洞......所有的摧残，都在他亲手签下的文件指导下，有序地进行着，像一场被自己精密计划的谋杀。

他乞求妻子和他一起上山，去那里生活，但妻子扬长而去，离开了这座荒唐的城市。

......

半年光景之后，世上再也没有了什么翠碑山。

翠幽死了，高先生也随他而去。

人们看不到翠幽，只能看到蜷缩在被砍伐得光秃秃的林地中央受冻而死的高先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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