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克雷蒙，你干了什么，为什么会有军队的丹纳上校上门来找你？”
伯伯瞪着从三层楼梯走下来的侄子，语气中带着审问式的不快。
“丹纳上校？”
克雷蒙的眼神在门口的上校先生身上停了几秒钟，手臂微不可查的抖了一下，随后就移开了眼神。
“我不知道，先生。”他回答伯伯的声音有些发涩。
“你就是克雷蒙？看起来有点瘦弱，我想象中这个年纪的孩子会高一点，也更壮一点。”上校用马术师挑选小马驹的眼神打量着克雷蒙。
“看上去甚至像个女孩儿。”
他语气中带着调侃和揶揄。
“上校先生，他就是我的侄子，您又什么问题都可以问他。克雷蒙，丹纳长官问什么，你就回答什么，知道吗。”
伯伯在身后推了他一把。
克雷蒙走上前，很有礼貌的伸出右手：“很荣幸为您服务，上校先生，听说你要找我。”
“刚刚只是个玩笑，希望你不要在意。”
上校捏了捏克雷蒙的右手。
“孩子，我也很高兴见到你……”他的语气顿了顿，突然奇怪的问道，“你在出汗，很热吗？”
“有一点点，我的外套扣子稍微系得太紧了。如果您不觉得失礼的话，我可以也许解开领口的口子？”
克雷蒙用兜里的手绢擦了擦额头，脸上带着少年人特有的拘谨。
“随你便。”
上校并未在意，他看到克雷蒙出来，就转头对着一边的男爵和他的夫人。
“不介意我们出去转转的吧？就我们和你的侄子。谈谈话什么的，应该能在晚饭前回来。”
这个要求称不上礼貌，但上校的语气中带着不容反对的意味。
“呃……当然。”
婶婶瞅着站在一边低着头的克雷蒙。
“他没惹什么麻烦吧？”
“没事，只是聊聊天而已。”
丹纳上校摆摆手，“我们想了解下情况。”
克雷蒙默不作声的站在旁边。
如果上校足够细心的话，也许能发现，他不止在出汗，身上的肌肉绷的像是一张快要拉断弦的硬弓。
克雷蒙不是觉得热，而是在害怕，冰冷的恐惧感仿佛一张巨手狠狠攥着他的心。
若非脑海觉醒的记忆所带来的远超年龄的阅历，他此时绝对难以保持现在的镇定。
这个上校……他认识。
当然，丹纳上校这么高级的军官克雷蒙自然是没有资格见到的，他认识的是对方肩上的军衔。
那种肩章上火红色，火烧云一样的底纹清晰说明这个人的来历。
裁判庭！
同样的样式的肩章，克雷蒙大前天才在那个趾高气扬的骑兵中尉的肩头看到过。
这些人是来抓我的？
这个最可怕的猜测，在脑海中只是一闪，就被克雷蒙否决了。
应该不是。
他见过裁判庭的出手的风格——封锁，大队的骑兵，简易的工兵阵地和野战炮，完全是不计代价的作风……
如果这些人真的掌握了自己的身份。
那么现在不应该是一位上校开着车单独上门。
至少是里三层外三层的军队，他克雷蒙一下楼梯，就会发现院子里有一打12磅炮正对着自己。
对方更不会和自己云淡风轻的开玩笑。
镇静，镇静，事情还没有到最坏的地步。
《猫鼠游戏》里，帅的冒泡的小李子扮演的诈骗犯可以靠着冷静和演技当面把来抓自己的探员耍的团团转。
克雷蒙没有这个功力，他只能尽可能的板着一张没有表情的扑克脸，准备静观其变。
“走吧，孩子。”丹纳上校站在门口，朝着克雷蒙挥挥手：“别紧张，相信我，不是什么坏事。”
克雷蒙跟在上校的身后，走到院子里的停着的汽车前。
丹纳上校拉开了后座上的车门，示意克雷蒙坐进去，随后弯下腰低声说道：“李斯特长官，克雷蒙他来了。”
随后，上校本人上了驾驶位上的座位，发动了汽车。
汽车门关上，后座上除了克雷蒙，已经有一个穿着黑衣的男人了。
丹纳上校管他叫做李斯特长官。
这个男人第一眼看上去年龄并不比丹纳的大，衣服上也没有任何代表军衔的标识。
最让人映像深刻的是，李斯特的头顶被剃的干干净净，没有一丝发茬。
他是一位光头大汉。
“你好，先生。”克雷蒙对他点头致意。
光头靠在汽车后座的真皮座椅上，瞧着二郎腿，手指上夹着点燃的香烟，膝盖上摆着一个棕黄的文件袋。
阳光照亮了他一半的面孔，另外一半的面孔就隐没在阴影里，显得晦暗难明。
“虽然我见过你的画像，但见到真人，我发现你的五官比我想象的要柔和。”对方开口说话了，语气淡然，第一句话就出乎了克雷蒙的预料。
我的画像？
丹纳上校见面的时候，也说以为“自己会更高一点。”
他们都是第一次见到自己，可对自己说话的语气中却好似透露出某种熟悉的态度。
像是希望在自己身上看到什么故人的影子。
“我？”
克雷蒙用手指指着自己。
“先生，你很熟悉我吗？我叫……”
“克雷蒙·斯坦，生于帝国历1129年11月16日，出手地是帝国首都新罗马市，同年来到了维也纳市。今年十六岁，目前就读于维克托男子文法中学，成绩中最好的古典诗歌，最差的三角几何……刚刚签了一份放弃遗产的协议，目前最新计划是想要去新罗马上大学。”
光头男人从口袋里取出一份档案，随便读了两句，就将整本抛给克雷蒙：“不用自我介绍了，克雷蒙，我比你想象的还要了解你。”
这？
克雷蒙一惊，他快速翻过这本上百页的档案。
一岁、两岁……
从他小时候开始，一直到上中学，这份档案上几乎完整的记录着自己的人生轨迹。甚至有很多自己小时候都有些模糊的故事，这上面都有清晰的记录。
这就像是阴影里，有一只看不见的眼睛，一直盯着他自己过去十六年的人生。
这种感觉实在是太可怕了。
“先生，私自调查公民档案，就算你是军人，这也可能涉嫌违法。”
克雷蒙的语气中带着轻微的怒气：“我是男爵的爵位的第二顺位继承人，而且还是未成年。这两者都不说，即使我是什么嫌疑人，想要调查我的档案，也应该有法官审批的许可状。”
任何人的人生被这么持续十几年事无巨细的盯着，都会产生他这样的不安。
他有一种恐惧，生怕翻到某一页，看到上面有一行小字写着“这家伙是他妈的吸血鬼，干他。”
然后这个光头从口袋里掏出手枪，一边发出电影里大反派的淫笑，一边把枪口顶在自己的脑袋上。
幸好，幸好。
或许是是因为多洛莉丝女士一直很小心，连克雷蒙也是最近才知道自己是德古拉的血裔的缘故。
在这份档案上，虽然有关于多洛莉丝的记述，但里面她仅仅被形容成一个关心克雷蒙的女邻居，连爱丽丝的篇幅都要比多洛莉丝女士多。
克雷蒙自己也只是一个正常人类的形象。
这让他稍稍放下心来。
“违法？”
光头看着克雷蒙，用嘲弄的语气说道：“我们对法律的认知可能和你想象的不太一样，我们有自己的行事规则。”
“对了，倒是我应该自我介绍一下，我叫李斯特·道格拉斯，你可以直接叫我李斯特。”
光头男人想了想补充道，“我是战略特勤局维也纳分部的总长。”
“战略特勤局？这是什么部门。”
克雷蒙心中有了猜测，可他还是问了一句。
“内部人一般更喜欢称战略特勤局为裁判庭。有关裁判庭，具体的内容暂时不能告诉你。你只需要知道，这是一个等级很高，可以没有法官的审批，调取你这样的小鬼头档案的部门就好。”
“你们既然这么厉害，为什么需要找我？”
自从他发现那些档案上，没有关于自己是吸血鬼的描述后，克雷蒙的胆子立刻就大了许多。
“很好，我喜欢开门见山，这样彼此都省事。”
李斯特很直白的问道：“克雷蒙，我们今天来，就是想问问你，有没有参军的打算。”
“参军？”
克雷蒙惊叫了一声。
裁判庭上门，克雷蒙想过各种各样的可能性，唯独让自己参军这个答案，他从来都没有想过。
他是一个吸血鬼。
有一天，一个专门负责猎杀吸血鬼的部门找上门来，问自己愿不愿意参军。
这都哪儿跟哪儿啊。
“是这样的，D·O·S致力于选拔有特殊潜力的年轻军官，我们有一份观察大名单，任何一个在这份名单上的年轻人都是潜在的优秀的决策者和指挥官，这就是我为什么会有你的档案的原因。”
“潜在的优秀决策者和指挥官？”克雷蒙挑了挑眉头，“我不理解，你们选拔年轻军官，不是应该从士兵和军校生里面选择吗？我甚至没有军籍，你为什么会有我的档案？”
克雷蒙这是真的困惑，他连军人都不是，怎么能和青年军官选拔扯上关系。
“这不重要，只要你能通过审核和测试，成为我们的一份子，起步就能被授予少尉的军衔。”
光头李斯特对着克雷蒙眨眨眼，脸上的神情就像是对着小孩子炫耀圣诞玩具，“怎么样，有没有兴趣。”
“不，我并没有去参军的打算。”
出乎李斯特的预料，面对他的说辞，克雷蒙表现的丝毫不为所动。
光头一下子愣住了，连正在开车的丹纳上校都转过头，用惊奇的眼光瞥了克雷蒙一眼。
他们这种部门，从来都是别人哭爹喊娘的想要往里面挤，能成为裁判庭的一名外围成员都是无上的光荣。
这是整个帝国最核心，最神圣，最光荣的部门。
什么时候堂堂维也纳总长亲自上门也会被人拒绝了，这个家伙知道自己再说什么吗？
就算现在还不能和他透露裁判庭的具体内容，但入门就可以授予少尉的军衔，他用屁股想想也知道这不是什么人都有的机会。
如果不是他父亲是路易·居维叶大师最心爱的学生，当年几乎被认为是下一任帝国首席炼金术大师，却最终只是昙花一现的【博学者】伊恩。
他以为自己这些人没事闲的从小收集他的档案？
“有趣。”
这是李斯特第一次认真的看着克雷蒙，上上下下的打量，眼神中带着玩味。
“你不心动吗？为什么。我要像你这么大的时候，有人让我去做威风凛凛的军官，我会高兴的一晚上都睡不着的。”
光头奇怪的问道，“这多酷啊，要知道那个总是欺负你的表哥，也只是个普通骑兵而已，有了军衔，你就能骑在他头上了。”
“首先我对骑在谁的头上不感兴趣，其次‘只要通过了审核和测试——你就能成为军官。’这样的说法是没有意义的。”
克雷蒙冷静的回答道。
其实他拒绝主要是不想和裁判庭扯上关系，但他这句话也是克雷蒙内心中真实的想法。
这就好比——“只要高考能上690，你就能去清华”，“只要百米能进9秒5，你就能战胜博尔特”。
在审核和测试的具体内容都未知的情况下，这种类比话术除了忽悠人热血沸腾之外，没有任何实际意义。
“你很冷静，我喜欢你这一点。”
光头舔了舔嘴唇。
“你喜欢也没用。我天生身体不好。很遗憾，我受不了军队的训练。”
克雷蒙耸耸肩。
“这不重要，对于我们的评价标准来说，这有很多事情都要比单纯的体能更重要。”李斯特拍拍克雷蒙的肩膀。“我相信你的潜力。”
“可我依然不想加入什么裁判庭。”克雷蒙摇摇头。
“我不是告诉你，身体不是你的阻碍……”李斯特皱起了眉头。
“可我对人生有自己的安排。”
克雷蒙他就像是茅坑里的石头一样又臭又硬，不为所动，“或许裁判庭很酷，或许当一个军官也很好。但我为什么一定要这么做？我不想成为一名帝国的军人。”
“没有为什么，我拒绝。”克雷蒙语气坚定，“强迫别人当炮灰的我听说过，总不至于你要强迫别人去当军官吧。”
李斯特的脸色沉了下来。
有那么一瞬间，克雷蒙觉得对方要发怒了。
他语气这么恶劣，就是想惹对方生气，要是能直接停车，把他从车上扔下去就最好了。
事实上，克雷蒙至今还没有搞懂为什么李斯特会找上自己。
但无论是什么样的原因，这何止是黄鼠狼给鸡拜年，简直是黄鼠狼错把母鸡当成了同类。
克雷蒙还没有疯，所以他不想搞清楚为什么，只想离得裁判庭越远越好。
可李斯特沉默了几秒，突然大笑了起来。
“哈哈哈……”
克雷蒙被突如起来的笑声吓了一跳，觉得这个光头大汉是不是有什么精神问题。
李斯特没有解释，他只是指着克雷蒙的脸，大声说道：“丹纳，你不觉得的很有趣吗？”
“他是一个怪咖，长官。”正在开车的上校先生给出了自己的评价。
“没错，他是一个怪咖。”李斯特摸着自己的光头，语气这带着本该如此的释然。
“就应该这样才对嘛。能写出那样有意思文字的孩子，自然不能是档案上那个受气鹌鹑一样的家伙这么简单。自然要是一个怪咖才对。”
“怪咖？”
克雷蒙不知道为什么这个词引得李斯特哈哈大笑。
这不是什么好词，可能比书呆子好一点，但也有限。
学校里这个词是欺负人的叫法，如果一个人很怪，就会被大家孤立，没有人愿意和你做朋友。
不仅吃饭时没人和坐在一起，就连男子中学和别的女子中学举办的联谊舞会上，也没有任何一个女孩子愿意和你跳舞。
“我最喜欢怪咖了。”
李斯特解释道：“裁判庭和别的部队不同，其他的军队要求的是纪律性，像一只巨大的熔炉炼掉你的棱角，变成千篇一律的线列步兵。但是我们是不同，作为裁判庭的成员，平庸是唯一不能容忍的特质。”
“你知道吗，我曾经几乎要放弃你了。就算你生下来半只脚就踏进了裁判庭的大门，但丹纳说你不适合我们，档案上你像是一只被欺负的乖鹌鹑。我不喜欢这一点，我宁愿要暴君，也不想要懦夫成为裁判庭的一员。”
“直到这两个月，我们的乖鹌鹑开始啄人了，甚至还写了一本很有意思的。你终于有了让我来看看你的闪光点。”
“你连《基督山伯爵》都知道！”
怎么可能呢？
克雷蒙的文稿几乎没有给其他人看过，连多洛莉丝都只知道他在写作。
没想到竟然是他这两个月的变化，引起了裁判庭的注意。
李斯特没有回答，只是盯着克雷蒙，就像在看一个有趣的玩具。
“我告诉过你了，我们比你想象的还要了解你。”
“我甚至看过你正在写的。很精彩，这种带着巨额宝藏和美的冒泡的女奴复仇的桥段，或许帝国文学院的院士觉得俗气，但我喜欢。”
“我尤其喜欢你笔下的一段话——【如果一个人拼命想完成一件事的时候，你就不再是别人的对手了，或者说更确切一点，任何人和困难都不再是你的对手了，不管是谁，只要下定了决心，他就会立刻觉得增添了无穷的力量，他的视野也随之开阔了。】”
这句话是《基督山伯爵》里的台词。
“这段话简直棒极了。我相信你的潜力，你喜不喜欢裁判庭都不重要。你所需要的，只是下定决心而已。”
李斯特从口袋里掏出一张折叠好的纸片，递给了克雷蒙。“我相信这个东西能让你下定决心。”
克雷蒙接过了这张硬邦邦的纸片。
那是一张随身带着的照片，照片发黄，带着老式含银定影液特有的阴影，但勉强能看到上面两个人的身影。
那是两个年轻人。
他们穿着一样的衣服，臂膀搂在一起，亲近的像是兄弟。
左边那个人，能看出是长了头发的李斯特，那时候的李斯特并不是如今的光头。他留着一头带着自然卷的长发，像是乡非杀马特或者失业的摇滚明星。
右边则是一个带着玳瑁眼镜的瘦高身影。
克雷蒙的呼吸停顿了一下。
他翻过照片，看到了背面的一行小字。
“致永远的友谊——伊恩·斯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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