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会。”玉孤台淡淡地开口了：“但这样很多次，就麻木了，感觉不到了。”

他这般回答勾起了魏从容心中的大不忍，他愧疚道：“早知道这样，我不问也就罢了。”

但玉孤台明显不想就此打住：“但我现在可以很明确地告诉你：再做回飞将军，我却不想了。”

魏从容没法抑制好奇，问：“为何？这不是自相矛盾？”

玉孤台正等着他这个问题，笑道：“飞将军心如磐石，没什么叫他痛苦。没有痛苦之处，眼睛就只盯着目标，腾不出时间看周围的东西，这样一来，心反而小了。如果我还是飞将军，我肯定看不到你。”

玉孤台说话时，没有刻意小声，毕竟左近都是神师，再怎么小声也会被听到，只要对方想听。

卓沉舟走在前面，听的很明白，他知道不该听旁人讲话，但玉孤台的字字句句还是漏进了他的耳朵里。听到玉孤台还用这么平静的语调谈论事情，卓沉舟不知是喜是悲：玉孤台不恨自己，他终于能松口气，但玉孤台宁静淡泊的语调也再一次让他确信，玉在真的回不来了。

魏从容的一句话忽然灌进了他的耳朵，魏从容说：“云机，程赏是明白人，他身为神师，却干扰傩亚，又杀了傩亚王族这么多人，到头来，他会悔过么？”

卓沉舟心脏一抽，他想听玉孤台的回答，因为魏从容问的不仅是程赏该做的事，也是他该做的事。玉孤台回答得很快：“出于私心，我不希望他悔过，因为悔过的人做出来的常常是很可怕的事情；但同时，我也希望他悔过，如果像你说的，我们真的是最后的神师，那么，我们中最好谁也不要带着悔恨化归。”

还是这样模糊的答案，卓沉舟懊恼地踢走一块石头。魏从容也对这个答案有看法，他很直接地道：“云机，你还是喜欢含糊。不过，我倒也理解，这种事情不到最后一刻，没有人知道会发生什么。就比如我曾经在绝云山落尽台得到深渊中灵明的指引，有一个声音告诉我我们会成为暮光。那时候我不明白这个预兆，但现在我明白了：我们是最后的神师，也就是暮光。神师有光明之躯，暮光是一天中最后的光明。但这个道理，如果不是经历了这么多，我是不会明白的。”

玉孤台微笑：“我只是说出本心，我的话语不是神谕，更不是预兆。”魏从容一笑，不置可否。

他们模糊的态度让卓沉舟陷入了更深的困惑，他讨厌模糊的东西，有耐心钻研，但钻研的东西必须有一个明朗的结果，这种幽晦精微，蜿蜒曲折的命运似的预兆距离他太远了。但这东西冥冥之中又有着一种吸引，牵着他不断向一个终极的地方走去。

魏从容和玉孤台的境界似乎已经在他之上，这两个人终于走过了一段艰难的探索，来到了一个云雾笼罩的天台上。这个台子在旁人看来云山雾罩，高迥而危险，但在这两个人看来，云雾都在脚下，远方是清明山河。卓沉舟现在很明显地感到，自己正在下面的云雾中徘徊，如何心急也够不到那两人的天台。

就在这一刻，卓沉舟明白了玉孤台与魏从容两人间油然而生的青睐与亲近，即便都是神师，他们之间也是不一样的，他终于在一件事情上有了放手的心思，终于真正从一个谜窟中走了出来。这事情就这样吧，就这样吧！他想。

冬天来到了。冬天的气息在西方的大平原上尤其明显，一人来高的草从翠绿转变为枯黄，大手大脚，粗枝大叶地立着，愣愣的神情像砍柴的男子。慰河的小支流撒野般地奔跑，因为夏秋草木的遮挡而萎缩的脚步现在终于放了开了，因此立刻跑出了欢脱的气概，水声格外响亮，像纤夫喊着号子，水花格外巨大，像鲸的尾巴拍打着水面。

谁也忽视不了的，是大平原上的大风。风从天母山的另一边来，带着雪山的冷气，冰河的冰凌，无情地鞭笞着大地。如果不是因为大地的深根扎在宇宙，大地也要被大风吹走了。

风紧，魏从容却变得兴高采烈，他大声唱着歌，超过卓沉舟，跑到了第一个。他身后的四个神师带着不同的目光看着他，仿佛他是一件稀奇的物件。良久，玉孤台喊道：“不要跑了，我们坐下来歇一歇。”

这些日子，玉孤台身体逐渐恢复，但终究比不上其他几个人，因此他提出休息，其他人必然不会再走。果然，魏从容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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刻停下脚步，四处瞭望，在不远处发现几块大石头，道：“我们就歇在石头下面。”

几块石头生得恰到好处，最上面一块横卧的像穹窿一般遮风避雨，几人靠在竖立的石头上，顿时觉得风小了很多。

神师多数时候不进食，魏从容在忙碌时也很少考虑到食物的问题，但也许是恢复了以前的脾性，也许是因为和几位神师同行让他实在不能把这次行程和征途联系在一起，不管是什么原因，魏从容在背囊里装了点食物。此时打开背囊看看，纸里面裹着两张大饼，背囊底部还散落着十几个果子。

他料定其他神师会拒绝那两张大饼，于是笑着将果子拿出来给大家分。玉孤台和吴奈何各取了一个，卓沉舟歪过脸去不看他，程赏似笑非笑道：“耕烟君，你可知道以前神师相聚是什么样的场景？”

魏从容自我解嘲似地笑了笑：“知道，你们在紫露山喝酒，推杯换盏，紫气沉沉中，沉醉无归路。”

“说得好。”程赏叹气：“奈何现在，缩在大平原的一个角落，吃些果子。”

魏从容正色道：“后土之大，到处都是神师的家，你在自家的一个角落吃果子，不是很正常的事么？”

程赏微笑：“只有你有这样的胸怀。对我们而言，还是神山最舒服。此间繁华也好，荒凉也罢，我们都觉得格格不入。”

玉孤台插嘴道：“耕烟，山芒君让你历练，就是这个道理了。这一层以天下为家的感觉只有你找到了。我们虽然能行长路，但心里空落落的没有归属。”

魏从容无言，就吃果子，三个果子吃下去了，见玉孤台和吴奈何还在吃第一个，笑道：“你们太久不吃东西了，是不是忘了怎么咀嚼了？”

吴奈何眉头紧锁，嘴角一个劲儿地抽搐，似乎是那果子酸的很，他勉强开口道：“不是的，我在伏苦人那里吃东西，但他们吃的尽是肉，各种奇奇怪怪动物的肉。”

“难不成伏苦人在洪芸平原抓到野兽，先吃掉肉，再把皮毛卖给傩亚人？”魏从容从来不知道这交易中还有这样一环，现在想通了一阵恶心：“唔，伏苦人真不忌口。”

但吴奈何主动说起这自己在伏苦的经历，魏从容倒是很惊讶，忽然想到一个人，便顺势提起了：”啊，荒山！自从我和卓沉舟一战，就再没见过他。”

卓沉舟闷哼一声：“他？他有一副好口舌，想必在陵安族过得不错。”

魏从容眉毛拧到了一起：“不不，这么一说我还真的好奇起来。你们猜他现在会在哪里？”

神师们事先相互交流了发生的所有事情，其中自然包括荒山。现在他问起来，却没人能猜测得出。卓沉舟无所谓地道：“他对整件事情没有影响，考虑他做什么？”

魏从容断然否定他，道：“我们向傩亚和陵安说出了造化神离去的真相，但这件事到底是与三族都有关，即便荒山在陵安军中恰好听到了我的话，伏苦族也缺少一个正式代表来知悉这件事。这样将他们排除在外，不会太草率了么？”

“草率？”卓沉舟笑道：“如果你真的草率，就应该不理会伏苦人。你也知道，他们从来不相信光明神的，除非你用武力施加威压。”

吴奈何补充道：“是的，耕烟君，伏苦人是后土最后出生的子民，他们来自泥土而不是造化神的光明神雨，因此，告不告诉他们都没有大的影响。”

魏从容不语，什么地方让他觉得不舒服。“但是荒山从一开始就说明要和我们争执吾剑，这么久了，他却依然没有动作，恐怕不正常。”

这番话倒是让人信服，其他人也陷入沉默，各自思量。

玉孤台终于道：“那么你怎么想？你要在毁掉执吾剑之前刻意去通知伏苦人么？”

“自然不能！”除魏从容之外的所有人异口同声发出反对的声音。吴奈何：“耕烟君派一个人告诉伏苦族就好了，不可为了这一族而耽误了毁剑的行程。”他盯着手里所剩无几的果子，轻声道：“如果耕烟君需要，我可以再去伏苦族。”

程赏豁然转过目光，带着怒气盯着吴奈何，随即又把目光转到魏从容身上，威胁着他。魏从容自然不会让吴奈何再涉嫌，却也着实为他而感动，他拍拍吴奈何肩膀：“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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谢你了。我不会专门去告诉他们，也不会派人去告诉他们。你们说的对，他们本来就不相信光明神，不用过多考虑。”话虽如此，他的口气中却仍然带着无法洗退的遗憾，这遗憾很浅，只有玉孤台听懂了。

这一桩事当下也不能再考虑了，魏从容悻悻地想，私心想要掏出饼尝一尝，看看其他几个神师端庄严肃的表情，只能作罢。一回眸，间玉孤台双目问心，笔直地坐着，忽然异想天开道：“云机，你读了那么多书，给我们讲些什么吧。”这算是傩亚的传统了，闲暇时候长辈总是给小辈讲故事。

程赏很明显谙熟傩亚的习俗，一脸惨不忍睹，向魏从容道：“你都是光明神师了，这也问的出口？”

玉孤台没有意识到有什么不对，曾经他们在绝云山上，玉孤台也常常用这种方法给魏从容灌输神师的种种知识，只因为魏从容不耐烦去一本本读神纪。但其实，那些书只有他看过，他觉得魏从容不爱读书也是因为他的书太多。

玉孤台仰头望天，冷冷的气息扫过他的脸颊，山上没有的针砭发肤的寒冷从大地的孔隙中袭来。即便不去想，他脑海中也盘桓着数也数不清的故事，此时为了应景，讲了其中一个。

“西方的土地虽然不十分适合人居住，但却是保藏神迹最多的地方。你们看到了一花一草，一石一鸟，都可能是神迹的体现，但这里最为人称道的，就是慰河。”

这里不用他解释，大家都知道慰河是后土的圣河。慰河从天母山脉的雪峰发源，自西向东流入东海，贯穿后土大地，分出几十条粗细不等的支流，滋育了后土众生。造化神虽然创造了这些儿女，但如果没有慰河的滋润，儿女们是断然活不成的。

因为慰河在后土地位极高，堪比造化神，所以慰河的源头也受到许多人的膜拜。

“我们虽然不在慰河的极源，但这里的风物已然沾满了慰河的灵气。书中记载，慰河是一条活着的河流，她上关联着天母山所有的冰河和雪峰，下牵挂着数十条支流和千万的溪流。但是，由于离源头的远近不同，沾染的凡人气息不同，慰河各流域的生命力也不同。”他指点着左近的土地：“这一块地临近源头，慰河自然活得很，但至于慰河流到傩亚族境内，河流水量尽管大增，但生命力却实则大大减弱，几乎成为一条僵木的半死河了。”

魏从容脸上很挂不住：“这是因为傩亚人不爱惜慰河么？”

玉孤台很严肃地回答了他：“非也。即便是陵安族当时在东方，即便是傩亚人像珍爱性命那样爱护慰河，慰河在那里还是会变成死河。河的死活与灵气有关，灵气和源头有关，而这些，都不是两岸的居民能操纵的。不过也幸亏是这样，不然按照傩亚做的那些事，慰河要暴怒很多次了。”

玉孤台顿了顿，给了魏从容一个眨眼的时间来愧疚和惊悚，便继续道：“慰河有生命，有自己的意志，不会轻易屈从于他人的安排，但有一种人能够让慰河改变想法。“说着把眼睛转向程赏。后者垂头：“是神女吧？”

玉孤台认可地点头：“慰河化形，大约会成为一个女子，因此她也格外钟爱灵秀的神女。我在书中读到，曾经有神女与慰河偶偶细语，让慰河改变了肆虐的性子，绕行北方的荒山，叫无数黄土山变为郁郁葱葱的青山。”

魏从容啧啧称奇：“神女竟然有这样大的本事，真了不起。这样的事情大约没发生过几回，不然我也不至于一次也没有听说过。”

“这的确是很久以前的事情了。神女的更替比神师快得多，她们不是后土的守护神，只是陵安族的守护神。神女并不善战，也不工于计谋，只是有一颗仁心，博爱万物，山川草木受了感召，有时会怜惜她们，按照她们的意志行事。但有些时候，神女的仁爱与祷告也行不通。曾经的神女为后土格局的形成做了很多贡献，其中大部分都是劝说慰河改道而成的功劳。但近来，神女却再没有什么作为，似乎在伊瑶女之后，陵安的神女便不再为人所知。”

玉孤台说完，又有意无意地看了程赏一眼。魏从容有些紧张，生怕程赏发怒，但后者却并没有表示，只是淡淡地道：“是的，伊瑶女之后，我再也没有得到任何神女的消息，她们似乎从陵安消失了。”

他揉搓着手指，欲言又止。魏从容看在眼里，问：“程赏，你想说什么？”

（本章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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