陆不言他们在这待半天也不见人来，酒肆多少显得有些冷清。

墙上没有挂字画条幅之类的俗物，四堵墙被烟熏火燎的皆是灰蒙蒙的，看样子应该有些年头了，地上只放了四张桌子和几条长凳，酒炉上放着三只黑釉的盛酒大瓮。

在老掌柜的身后，左右两边挂了一块乌木刻的木牌。

字上的鎏金早已斑驳凋落，但铁钩银画，一股豪迈不羁的洒脱气息迎面而来，所谓字如其人，由字及人，颇见书写者一番风骨，虽经岁月侵蚀，字迹有些模糊，依然可以看出笔力入木三分。

猛虎一杯山中醉，蛟龙三盏海底眠。

这应该是这家酒肆的招牌了，虽说乍一看上去，这口气有些托大，有些唬人，但你在尝过这家酿的酒后，却不敢再说这是妄语了，有如此佳酿，当得起此等评语。

但是，这么好的佳酿却遭人冷落，无人问津，陆不言心中不免暗自叹息。

这酒的确是好酒，只要是好酒之人应该都能品出来，只不过，寻常百姓谁又舍得拿出一两银子买一坛酒喝呢？

白发老者听了陆不言的赞叹，只微微一笑。

他这一笑，是淡然的笑，自信的笑，高手的笑，好像理当如此，与其他酒家款曲周至的态度绝然相反，此时再看这老者的气度，颇有几分出尘世外高人的味道。

陆不言也不废话，直接掏出一锭银两来，递给那老者。

“老丈，打三坛酒。”又问道：“敢问您这酒叫什么名字？”

“我家这酒叫浅水绿。”那白发老者看了一眼手中的银两，有些为难道：“敝号是个小本买卖，没那么多闲钱，公子可否有散碎银两？用不了这么多。”

那怪刚才的酒色中有淡入竹叶的绿色，原来如此。

陆不言微笑道：“不必找了，剩下的暂且放在您这，等以后再来打酒的时候，从这里面出就是了。”

他见老者白发如雪，守着这么个百年老店苦心经营，虽然酒是一等一的佳酿，奈何民生维艰，普通百姓连饭都吃不饱，又如何有闲钱去饱口福之欲呢？而酒馆落得难以为继，不由心有戚戚，故意掏出十两纹银来，这里边也有周济的意思。

白发老者闻言，忙摆手道：“使不得，小店历来都是货银两讫，没这个规矩。”

“以后就有这个规矩了，再者说了，您这店也不会为了这点儿银两跑路不是，看样子您老在这卖酒也有些年头了吧！”陆不言道。

白发老者听了这话，脸上立刻有了神采。

“恩！”白发老者微微颔首，“我祖上五代便到了这镇上酿酒，那时还只是个村子，因我家的酒好，没多久，大家口碑相传，前来打酒的人就越来越多，在这村子里摆摊做生意的人也是越聚越多，大家一看这里有了人气，也都愿意在这定居，村子越来越大，后来，便发展成为镇子了，因为最早，皆是为了打酒而来，这镇子也被叫成了沽酒镇，传到我这代有一百五十余年了，可是……”

老者忽然面容苦涩，止口不言了。

“老丈，可是什么呀？”陆不言好奇道。

“嗐……”老者轻轻摇了摇他那堆满皑皑白雪的皓首，一脸凄苦道：“如今这年月，兵荒马乱的，平民百姓家充饥果腹尚且不保，又有几家能有闲钱，喝得起这酒哇！眼看着这手艺就要断送在我这了。”

老者说的也是实情，可若是这么好的佳酿就此断绝，埋没，实在令人惋惜。

“敢问老丈，您这酒为什么卖的比别家贵呢？”陆不言道：“便宜些卖，薄利多销，也能维持下去的，为何不如此呢？”

老者看了他一眼，轻叹口气，道：“小公子刚才所言，是世人皆知的道理，老朽不才虚度光阴七十余载，难道就不明白么？”

“实在因为这是祖上传下来的规矩，改不得！”

“规矩就是规矩，无论是生意还是别的，若只图利，没了规矩，什么都不管不顾唯利是图，那也就伤了人心，人心要是伤了，风气也就乱了，到时候大家你防我，我防你，注定是走不长远，也做不下去，你说，是不是这个理？”

陆不言与荆三山听了，频频点头。

尤其是陆不言，他对白发老者这话更是发自肺腑的认同，他来自异世，对老者所说的情况，更是感触良多，可不是么，若人人都是偷奸耍滑，坑蒙拐骗之辈，那大家的日子谁都不会好过，到头来是个死局，谁都逃不过。

此乃因果循环，天理昭然！

老者继续道：“修合无人见，存心有天知，鄙小店的酒从不敢有丝毫偷工减料的非分之想。”

“鄙小店虽不大，生意也是惨淡经营，一直以来却都是依法酿造，因制作工艺、流程涉及到家传秘方，在这里我不便明言，但我家酿造的这浅水绿，乃是经过五配三封，七蒸九润一点头才酿造而成，差一道工序都不行。”

陆不言听到此时，更觉得老者实在是一高人，不但酿造技术高，为人做事更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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白发老者又道：“出锅之后，便是要对其封窖贮藏，最次的酒也要封坛二十年以上方可饮用，否则酒中必带有烟火气，失了酒之魂，我家酿造的浅水绿与满大街那些粗制滥造的俗物，又怎能同日而语呢？”

……

陆不言听了白发老者的这一番训斥，不怒反喜。

这白发老者绝对是酿酒界的大师，如今这个世道能这么守规矩做事的人实在是太少了，不说他的酿造技术，单是他的人品修为也值得自己十二分的敬仰。

俗话说，黄金有价药无价，同理，酒也一样。

他忽然想起了墨门，难道这白发老者不是流落民间的墨者么？即便不是，也要想方设法让他加入进来，不为别的，好东西不能失传，拥有好手艺的能人更不能被埋没，否则，他自己都不能原谅自己。

当初自己看中墨门，加入墨门，乃至要复兴墨门，虽有余良在暗中谋划，但他之所以那么心甘情愿的入坑，其初衷不正是不忍心看到，这么多优秀的宝贵遗产陨落么！

他刚想开口，但转念一想，自己若贸然相邀，难免会显得很突兀，也很冒失。

其结果或许会适得其反，看来，此事只得暂且放下，等自己日后在京都那边站稳脚跟，看形势的发展走向，到那时再做决断也不迟。

陆不言道：“请恕晚辈冒昧，还未请教老丈尊姓大名呢，不知能否相告？”

“老朽姓杜，乃酒圣杜康后人，单字名渊，他们也唤我酒叟。”酒叟道。

陆不言道：“杜老前辈，我兄弟二人在这也打扰您这么半天了，实在有些不好意思，改日再来向您老请教，告辞！”

陆不言与荆三山躬身告退。

不日即将启程往京都去了，一路上山高路远，不见的在打尖歇脚时，每次都能寻到客栈，难免要有露宿荒山野林的时候，因而衣食住行各方面，事先都要考虑好。

这次出来，少年按陆之义交待的那样，不但买了一些锅盔、杠子头等类似压缩饼干之类的面食，还买了不少的干的、鲜的鸡鸭鱼肉，老话说晴带雨伞，饱带干粮，穷秀才富盘缠，出门在外指不定会遇到什么突发的情况，多一手准备总是有备无患。

如此一来，两匹马背上便被杂七杂八的东西，挤占的满满当当。

荆三山满脸兴奋道：“师弟，这次跟着你到京都去肯定错不了，今日咱们买的这些东西，比我这辈子见过的都多，平时过年的时候也见不到这么多好东西！”

陆不言拍了拍他的肩膀，笑道：“嘿嘿……师兄，咱们往后的日子，会越来越好的！”

荆三山他爹荆老蔫，蔫不出溜的生了一堆孩子，都说添丁见喜，可穷人家的孩子多了那可是灾难，一张张嗷嗷待哺的嘴就像一个个无底洞一样，总也填不满，使得这个本来就家徒四壁的家更是雪上加霜，卖儿女总是舍不得，荆老蔫四十来岁的年纪，可脸上的皱纹像一道道山梁般沟壑纵横，万般无奈，他把老大、老三送进了墨门，虽说也是过得极清苦，但好歹有口吃的，总不至于饿死。

跟了九公以后，虽说拉风箱比轮铁锤要轻松，但一人来高的风箱没把子力气还真拉不了，因此，一天下来，骨头缝都是酸酸的，老话说半大小子壳拉猪，正是长身体的时候，感觉总也吃不饱，经常饿得前胸贴着后脊梁，经常在半夜饿醒，他最大的愿望，就是盼望着啥时候能吃口饱饭。

如今跟着陆不言买了这么多好东西，简直是平生所见。

“恩！”荆三山激动地直搓手，“有酒喝，有肉吃的日子，就是好日子！我小山子这辈子跟定你了，你可不许把我甩喽！”

陆不言与他两掌在空中响亮一击，“瞧你这话说的，咱们可是兄弟！”

“恩……”

就在这一刻，两位少年心心相印，结成了兄弟。

……

日落西山，绚烂的晚霞染红了山岗、树林、横吹短笛的牧童，和匆匆赶路的行人。

墨九公和荆大海见他们二人驮回来这么多东西，眼睛里都跳跃起炙热的小火苗。

九公那张老脸如菊花般绽放，败家啊！这小子简直是太败家了，有俩烧钱大概都不知道自己姓啥了，买回来这么一大堆东西，噫？奇怪，按理说我应该生气才对，可是……怎么这么开心呢？

余良却不以为然，他知道自己徒弟的做派，早对此习以为常了。

竹青梅和其他人不太熟，大半天闲着没事干，只能一人无聊待着，此时，见陆不言买了东西回来，便一路小跑了过来，帮着卸东西，忙里忙外的，一脸喜悦。

看着堆成小山一般的鸡鸭鱼肉，墨九公决定亲自掌勺。

火是现成的炉火，一口铁锅放上去，起锅烧油，不一会，铁匠铺内滋啦声不绝于耳，鱼鲜肉香味扑鼻。

时鲜菜蔬当前，再也不用像以前那样捉襟见肘了，九公终于露了一手令人称绝的厨艺。

一口六人的铁锅置于灶上，他也不放别的调料，只放些盐巴，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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话说，别的调料也没有，他的做法很粗犷豪放，也很铁匠，只见锅铲翻动，大开大合，如抡小银锤一般技艺娴熟，不多会儿工夫，一道道菜肴便行云流水般端上了桌子。

一大盆辣子炒鸡，一大盆水煮牛肉，一大盆干煸羊肉，一大盆五花肉の豆腐炖鱼汤。

陆不言看了一眼，不由暗自摇头，这都是些什么呀？简直和原始人烹煮出来的食物差不了多少，说猪食都有人信，实话说，这些菜肴单从卖相上来打分的话，差评！

他这十几年，在陆家那可是娇生惯养长大的，什么好东西没见过，没吃过。

为了照顾他的饮食起居，庄氏又是特意为他挑了陆府最好的厨娘——花四娘烧饭，四娘不但人长得漂亮有韵味，做出的菜来那也是如她长的一般色味双绝，是以，看到这么大盆子大碗的菜肴，并不觉得会如何好吃。

但是，当他夹了一筷子水煮牛肉后，顿时觉得舌头都快化了。

牛肉咸鲜爽口，更有一股刺激味蕾的辣味，让人口舌生津，牛肉一旦火候掌握不好，不是有血丝半生不熟就是太老咬不动，而这道水煮牛肉，肉质却极其鲜嫩肥美，其火候掌握的更是恰到好处。

既然水煮牛肉这么好吃，那其他的菜呢？

绝了！

陆不言觉得自己以前这十几年的饭算是都白吃了，唯有这样的饭菜才能称之为烹饪，原来墨九公是一位隐藏的烹饪大家，更是一位被打铁耽误了的美食大师！

“没规矩！”余良见陆不言筷子停不下来，不由皱眉嗔道。

“师父，您尝尝。”

说着，他递给了余良一双筷子，余良有些狐疑的看了他一眼，漫不经心地挑起一块鱼肉放进嘴里，皱着的眉头即刻便上扬了起来，一脸的不可思议。

鱼肉与豆腐是绝配，再加入五花肉，简直是锦上添花。

鱼肉的鲜美，混杂着五花肉的肥而不腻，还有豆腐的无味，其实，无味才是至味，这道菜里面豆腐才是最好吃的，豆腐极其细嫩，入口甚滑，如与恋人接吻般销魂，大嚼无渣，豆腐虽不是肉，却有肉的香味，虽不是鱼，却有鱼的鲜美，如果非找一个词来形容它的口感，那就是极润！

“师父辛苦了，我敬您一碗。”陆不言端起盛饭碗改做的酒碗道。

“为师做饭辛苦点没啥，就怕没饭吃。”说到此时，墨九公的眼圈竟有些微红，显是动情了，看了一眼荆氏两兄弟，道：“这些年，你哥俩跟着为师我受苦了，都是师父无能，竟连咸菜每顿饭都只能让你们吃两块……”

荆大海也动情道：“师父，您快别这么说，我兄弟俩跟着您不后悔！”

墨九公抬手止住他，道：“你也别安慰师父了，为师知道，自己以前的那些想法、做法都是错的，如果每日连饭都吃不饱，而是饿着肚子，去空谈那些道义、理想，那就是欺世盗名，简直就是放屁！”

“噗！”的一声，一激动，自己先整出来一个。

先是余良哈哈大笑了起来，接着是陆不言，或是笑声能传染人，荆大海和荆三山绷不住也跟着笑了起来，最后，竹青梅羞红了脸，在一旁偷偷捂嘴。

以前肚子空的时候，放个屁不是咸菜味的就是大蒜味的，而且还都是饿出来的屁，如今有了酒、有了肉、有了鱼，关键是有了这么一个大家伙有底气、有实力的弟子，这屁放的扬眉吐气！

有了这一插曲，饭桌上的气氛顿时活跃了起来。

笑过之后，余良在一边摇头晃脑道：“古人云，朝闻道，夕死可矣，我还以为你就是铁板一块，油盐不进呢，看来，你这会儿也咂么过味儿来了，不容易啊，来敬你一碗！”

墨九公倒也豪气，不再如往日般斗嘴，端起碗来一饮而尽。

这么一大桌子丰盛的菜肴，荆氏兄弟俩不用再像过去那样，一块咸菜疙瘩吃半月，这会吃的满嘴流油，心情舒畅。

墨九公看着这哥俩的吃相，不禁心潮起伏，有些动容。

他沉吟道：“不过，现在好了，现在有了言儿加入咱们墨门，我相信只要按他说的路子走，就不会再吃以前的那些苦了，我相信咱们以后一定会衣食无忧，顿顿有酒有肉，那种日子你们想不想过？”

荆氏兄弟俩异口同声道：“想！”

陆不言笑道：“师父，以前的事都过去了，咱们往后的路还长，好日子还在后头呢，别的我不敢说，只要咱们师徒同心同德，酒肉不在话下。”

余良笑道：“九公太小家子气，成不了大气候。”

墨九公听了这话，显然不很受用，狠狠瞪了他一眼，不过，却没反唇相讥。

他端起了酒碗，慨然道：“从今往后，大家就是一家人了，还有件事要跟你们说一下，其实，你们余师叔也不是外人，多年以前，他也是咱们墨门中的墨侠，不过……算了，不提那些旧事了，我相信总有一天，我们墨门一定会东山再起的，干！”

“干！！！”众人一齐举碗，一饮而尽。

（本章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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