识芯

《识芯》

第二十六章 严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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摩尔加虽然顺利地再就业,但是却分明感受到命运的轮回。

一天,他正要去等下井的罐笼,却见杂毛小弟叉着腰站在闸机口,盛气凌人,仿佛复活了的斜眼黑蜥。

就在前一天,因为无用,矿区的阅览室也关闭了。可那天的报纸上却依然以毋庸置疑的口吻历数着唐奉之犯下的种种错误,其中之一就是阻碍文化教育事业的发展。

从这时起,摩尔加开始在困惑中重新观察、阅读和思考这个世界。这次,他是用自己的眼睛、自己的头脑和自己的心,而不是像过去那样,依靠别人的眼睛、别人的头脑和别人的心。

自从与唐奉之闹翻,石扳子便一直赋闲在家,直到最近,黄福平才施舍了他一个整理资料的工作。这工作就是整天面对着一屋子的旧书报,除了早晨推着小车送资料来的老婆婆,经常一整天一个人也见不到。这样一份无聊的工作也有好处,那就是山高皇帝远,管事的很少过来。一天早上,推着小车的老婆婆已经来过,临近周末,石扳子料定管事的是绝不会来了,于是,他就离开资料室跑去艾耶的研究所看望老友了。

艾耶的境遇比石扳子好些。前些日子,一队治安队员不由分说把住在他别墅里的大大小小的首陀罗们都赶了出去。这些首陀罗只得重新租住在工厂区角落的窝棚里。艾耶找过负责驱赶婆罗门别墅中的首陀罗的治安官,表达了希望让自己的首陀罗邻居搬回别墅的愿望。治安官曾一度怀疑艾耶的精神状况,最后,他认定艾耶是来捣乱的,就把艾耶撵出了办公室。艾耶回到自己的别墅,觉得冷冷清清,莫名的焦虑笼罩在他的心头,这时,信差的敲门声打断了他的思绪,原来是让他回研究所工作的通知。艾耶清楚,黄福平之所以让他回研究所,是因为黄福平认定他与唐奉之早已决裂,可以信用他重启识芯项目。

石扳子没有敲门,直接推门进了艾耶的实验室,艾耶倒是没有在工作,而是在翻看当天的报纸,两条腿搭在实验台上。艾耶见石扳子进来,并不起身,只是随口说了一句:“哦,你来了。”表示自己看到他了,然后,就一声不吭地继续看报。石扳子也不见外,一屁股坐在艾耶旁边的椅子里。

“最近的报纸都胡说八道!”待艾耶看完报纸,石扳子终于忍不住发起了牢骚。

“是啊!而且各家报纸的观点都几乎一样。”艾耶懒懒地说道。

“说什么造成困境的原因是企业产权不明晰,没人真正在意企业的经营状况,我看分明是有人要把原本归全体瓦尔那人的财富据为己有。”石扳子说道。

“但是他们给出的解释却很能迷惑一批人呢。”艾耶一边说,一边提起小水壶给自己和石扳子各倒了一杯水。

“你指的是‘人天生就不关心公共事务’之类的话吧。”石扳子猜测道。

“没错。”艾耶回答,“因为现在的瓦尔那企业的确是这个样子,企业里的人都不关心企业的死活,一心只想着自己该怎么活下去。”

“企业还是那些企业,唐奉之活着的时候怎么不是这样的?”石扳子边说边端起水杯,尖着嘴唇嘘着气。

“呵呵,有人对这些企业动了手脚呗。”艾耶微笑着说。

“对,我看就是有人蓄意破坏。为什么要解散各企业的管理委员会?为什么要把权力集中在厂长、矿长一个人的身上?”石扳子愤愤不平地说道。

“在你那个矿区工作的日子里,我看到的是人们都非常关心公共事务,就算是毛里亚和楚拉曼,他们的矛盾也不是因为私利,而是因为对矿区的公共事务有不同的看法。说人们对公共事务关心得有些过火,倒是更贴近事实。”艾耶说道。

石扳子点头说道:“所以嘛,不是不关心,而是不允许关心!一方面,确立厂长、矿长的绝对权威,屏瓦尔那群众于管理决策层之外;另一方面,又在纸面上,假意保留瓦尔那群众参与企业管理的权力,却在舆论上,将其污蔑为盲目的群氓,在经济上,压低其薪资福利,延长其工作时间,从而,在事实上,剥夺其参与管理决策的可能性。什么叫‘人天生就不关心公共事务’?公共利益包含了自身利益,人们怎么会不关心?只有在自己无法施加干预或者干预成本太高的情况下,人们才选择不闻不问。”

“哈哈,‘群氓’,说得像当年的婆罗门不会听信吠舍的谗言一样!去他的公共事务,我也决定今后不问世事喽!”艾耶说,“虽然他们让我当议员。”

“什么?他们让你当议员了?”石扳子惊诧地问道。

艾耶苦笑了一下,说道:“他们的议会需要一个科学界的代表,一个曾经受唐奉之迫害的代表,于是,就找到了我。一开始,我还天真地提了一份议案,是驳斥达希尔的关于公平与效率是一对矛盾的论调的。不过,议会竟派员来警告我不许胡说,否则下届就不让我当这个议员了。你看,我刚刚要关心一下公共事务,人家就来堵我的嘴了。”

“要公平就得牺牲效率,要效率就不能拘泥于公平。胡扯!”石扳子更气愤了。

艾耶喝了一口水,说道:“人总是自己当家作主的时候效率最高,不光有用不完的力气,还喜欢动脑子,想办法。我在矿区管理委员会的时候,矿区的人们就是这个状态。那时候,虽不是人人都能加入矿区管理委员会,但是人人都有说话的权力,既可以向委员会说明自己的观点,又可以在公开场合演讲、辩论。对于重大事项,矿区会召集全体矿工进行最终表决。而管理委员会的委员们也不同于过去的矿长,因为矿区的大多数问题都要经过集体讨论并取得多数委员的赞同才能决定,所以,委员个人也从企业管理的巨大责任压力之下解放了出来。这才真正调动了整个矿区的积极性,使生产和创新都达到了最佳状态。那时是公平促进了效率。

“而张大牛解散了矿区管理委员会,自己当了矿长以后,便独断专行,任人唯亲,中饱私囊。矿区的普通瓦尔那人失去了参与管理和批评监督的权力,于是,便以消极怠工来表达不满;而因为‘企业归全体瓦尔那人’这一制度,张大牛也无权开除消极怠工的工人,这就造成‘僵化的公平导致效率低下’这样一种局面。

“至于为何张大牛把矿区装进自己的腰包不到一年,矿区就活了过来,恐怕许多人都心知肚明,一方面,企业的价值本就被刻意低估了,另一方面,在矿区工作的普通瓦尔那人因害怕被解雇而不敢消极怠工了。

“可以做这样的结论:真正的公平会促进效率的大幅提升;已被破坏却还有基本保障的公平,会使人们滋生不满情绪,从而导致效率低下;而完全丧失了公平,连基本保障都没有的情况下,人们会迫于生存的压力而如奴隶般工作,工作效率会稍有提高。只不过,奴隶的效率是无法与主人翁的效率相提并论的。”

石扳子频频点头,说道:“他们之所以把‘公平与效率是一对矛盾’这一谬论包装成真理,只是为了以此为依据,让张大牛之流名正言顺地把全体瓦尔那人的企业据为己有,永不归还。唉,算了,不说这个了,我们也只能发发牢骚,干不了什么,还生一肚子气。”

“别这么沮丧,这儿还真有一件我们可以做的事情。”艾耶对石扳子说着,又往石扳子的杯子里续了一点热水。

“什么事?”石扳子捧起杯子问道。

“瓦尔那帝国时期,你我一起做的识芯项目,主要是用来预测人们的暴力行为的;后来,我们发现了吴桐刚借助我们的研究数据开展的另一个秘密项目,所谓‘高级识芯’,用于监测人们头脑中对梵天和种姓制度的质疑信号。瓦尔那联邦建立后,联邦议会废止了这两个以维持秩序为名,实际上意在奴役首陀罗和吠舍的识芯项目。

“从矿区回到脑科学研究所之后,我一直在想一个技术方面的问题,矿区管理委员会的委员一共十五人,他们都是不脱产的普通矿工,我也算其中之一,矿区的许多日常事务都由十五人委员会做决定,这就在很大程度上消除了张大牛一人独断专行、假公济私的弊端,但是,这十五人委员会的决策速度势必低于张大牛一个人的决策速度。如果,我们能基于识芯的技术积累,开发出一个多人意见的汇集、整合和反馈的系统,就可以大幅提高这十五人委员会的决策速度。

“举个例子来说,有三个人开会讨论一个问题,大致过程是这样的,每个人都就这个问题发表一番自己的看法,然后,经过辩论和协商最终拿出一个成熟的办法。但是,如果这个会议扩大到三百人,这个过程耗费的时间可不止三个人讨论所需时间的一百倍,而是一个天文数字。如果把会议扩大到三千人,乃至三万人呢?这样大规模的会议,若要真正做到听取每个人的意见,进行充分的讨论和协商,最后得到一个大家普遍认可的结论,恐怕人人都必须是梵天那样不老不死的神仙才行。

“然而,如果有了一个多人意见的汇集、整合和反馈系统,会议的效率就可能提高到前人不敢想象的程度。这个想法一直萦绕在我的脑海中,自矿区回到实验室之后,我就开始着手准备这个课题,后来,就像你与唐奉之闹翻一样,我也被他从实验室‘赶走’了,这个课题也就搁置了。现在,黄福平重启了识芯项目,我得以重返实验室,可是,识芯太牵扯精力,所以,我希望你可以经常来我这里,帮我完成这个多人意见汇集、整合和反馈系统的研发。我这里的实验设备都紧着你先用,如果你需要的设备这个实验室里没有,我可以以识芯项目的名义申请采购。”

石扳子一拍大腿,说道:“没问题!太好了,那些破书报烦死我了!其实,楚拉曼死后,我想了很多,我深信楚拉曼的死标志着唐奉之的失败。我一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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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想,唐奉之到底败在谁的手下?是黄福平、帕哲罗、张大牛的阴谋破坏,还是楚拉曼和毛里亚难堪重任,又或者是唐奉之自己太心急了?我不知道。不过,不管怎样,唐奉之失败的尝试都让我看到了一种巨大的可能性——那是一种更公平也更高效的生产协作方式,而你的设想将推动这种可能性转变为现实。”

“成功不过是各项条件齐备而水到渠成的结果罢了。因此,我不认为唐奉之失败了,他只是在为未来的成功准备条件,我们可以在他的工作基础上,再补充一些条件。”艾耶说道,“就从镜像神经元谈起吧。我们在跳舞时会激活一些运动相关的神经元,这些神经元中的一部分,在我们观看别人跳舞而我们自己并不跳舞时也会激活,另一部分则仅在我们自己亲身跳舞时才会激活,那些在我们观看别人跳舞而我们自己并不跳舞时也会激活的神经元就是镜像神经元。事实上,我们对别人跳舞动作的理解要参照我们自身跳舞的能力,这就是镜像神经元的作用。在理解他人的情绪和感觉时,镜像神经元也会起类似作用。比如,我们观察他人经历厌恶和自己亲身经历厌恶时,都会激活前脑岛的镜像神经元,也就是说,我们理解他人的情绪需要自己模仿这种情绪,而在这个模仿的过程中,人们在某种程度上也经历了这些情绪。知觉疼痛也是如此,在研究中,我们由电击在自己手上产生的疼痛刺激,或者我们观看自己朋友的手通过电击接受疼痛刺激,都会激活脑岛和扣带前回的镜像神经元,我们通过镜像神经元将自己体验过的疼痛与别人正在经历的疼痛联系了起来(1)。如果把镜像神经元的作用推广开来,是否可实现一种超越语言的交流方式呢?理解别人的话是要花费时间和精力的,而且很多时候误解在所难免,因为人们的知识背景与所处语境是不同的,同一段话,不同的人会有不同的理解。因此,若将一个人表达某一观点时,大脑神经网络连续激活的状态变化,直接投射在听者的与之相应的镜像神经元网络中,便可能跨越语言这种交流的中间媒介,既提高了效率,又减少了误解,从而使几十人,甚至上百人充分的意见交换成为可能……”

正当石扳子和艾耶热烈地讨论这个多人意见汇集、整合和反馈系统的实现方式时,本德?赛特正兴奋地翻看着令石扳子和艾耶颇为不满的报纸。他知道复仇的机会来了。于是,他立即命人翻出了当年婆罗门最忠实的奴才——“首陀罗之友”于诺。

联邦建立后,于诺原本被安排在一家农药厂工作,唐奉之死后,他也像许多普通瓦尔那人一样失业了。吠舍种姓出身的他自视甚高,怎能像那些首陀罗出身的人一样低三下四地到处找工作、求饭吃?他宁愿租住在肮脏的窝棚里,靠仅有的一点积蓄维持生活。

几个月的时间,他的头发就全白了。他早已无力赞美梵天。现时,他正饿得发昏,心中又一次回忆起自己当年风光的样子——那时,他出入的是高广的厅堂,品尝的是精致的菜肴,居住的寓所虽不及婆罗门的大气奢华,却也精巧别致……

“你叫于诺?”冰冷的问话将于诺从梦境拉回现实。于诺微微睁开眼,朦胧中看见两个高大的黑黢黢的人影,他懒得抬头去看两人的相貌,只是有气无力地回答道:“是我。”他这时的声音是沙哑而低沉的,再不复当年的圆润和温软。

第二天,于诺见到了久违的本德?赛特。

本德?赛特慷慨地款待了他,又给了他衣服、车子、居所和一叠报纸,让他写些关于唐奉之的东西。

于是,他将珍藏的吠舍徽章再次佩戴在胸前,把一腔忿恨化在笔尖。但在动笔之前,首先要构思,他想:文章要引起别人的注意总该有些花边才好,然而翻了许多资料,这个唐奉之竟没和哪个女人有过比较密切的交往,而且终其一生也没有娶过老婆,只有一个艾耶是他一生的挚友,可艾耶是男人啊,哦,有了,那就把唐奉之与艾耶写成一对儿好了。接下来,这个人又是首陀罗起义军的领袖,首陀罗起义军是一群暴徒,暴徒的领袖必定是暴君,这种暴虐的本性,应该在他还是一个小吏的时候便有所表现,他的起义过程就是一个小暴君到真正暴君的成长过程。一定是这样的!与之相对应,还应该展示老婆罗门的宽厚与仁慈。嗯,除此之外,让我看看他还有些什么可挖掘的东西,哦,对了,人们都说他有才华,那我就必须指出他的所谓的才华不过是偏执和运气而已,他之所以当上首陀罗起义军的领袖只是因为这个。近来,报纸上对他的指责多集中在他后期的变革上,那么,我要对其成因进行解释——他的偏执随着地位的提升和稳固而不断恶化,最后成为典型的精神病……

很快,一篇新的指责唐奉之的文章刊印出来。

达希尔躺在摇椅上展开刊载此文的杂志:“……唐奉之从未说出‘醉卧美人膝,醒掌天下权’的豪言,但是有证据表明他并非没有性需求,他与艾耶,一个婆罗门,始终保持着紧密的联系,据首先披露他们关系的修罗记者所言,唐奉之经常出入艾耶的寓所,而艾耶也始终未婚,可见他们两人确有断袖之癖。

“唐奉之曾担任德高望重的婆罗门特尔的经营吠舍,在他担任经营吠舍期间得到了老特尔的谆谆教诲与大力提携,但他并没有学到老特尔的宅心仁厚,在唐奉之治下的厂区,在这个号称心和灵魂永远与首陀罗在一起的人的领地里,时有首陀罗坠楼身亡的消息传出,然而,他欺上瞒下的功夫到底是一流的,他竟获得了老特尔的信任,并被推荐晋升为刹帝利。可是,正如农夫与蛇的故事,唐奉之并未报答老特尔的知遇之恩,反而利用首陀罗的暴动,冷酷地杀死了几乎所有婆罗门和刹帝利,除了他的那个小情人艾耶。许多人都无法理解已经身居高位的唐奉之为何会参与残暴而粗鄙的首陀罗的暴动。其实,一旦身处更高贵的圈子之中,唐奉之的无知和浅薄就暴露无遗,他的所谓的学问经常受到其他婆罗门和刹帝利的质疑,也许,正是这种落差诱发了他的偏执病。矿区叛乱之时,唐奉之恰巧在矿区附近执行公务,偏执的他看到了这个机遇,抓住了它。其实,比起正在阅读本文的您来说,唐奉之并没有什么值得夸耀的品行或才学,他只是在恰当的时间,出现在恰当的地方,说了恰当的话。他的欺诈成性,他的偏执成狂,也许还有一点运气,在那样一种特殊的情形之下成就了他。

“在矿区反叛之后,唐奉之曾因煽动叛乱而被捕入狱,但是在监狱中他并未受到虐待,也没有狱警强迫他劳动。据知情人透露,他在监狱中每天都可以读书,早晨有500毫升的牛奶,两个鸡蛋,以及200克的面包,中午还能得到四菜一汤,这四个菜往往是一份牛肉或羊肉,一份鱼肉或鸡肉,两份青菜,一份菌汤,下午有茶,晚上则是比较清淡的粥和咸菜,还有水果和干果作为宵夜。唐奉之的腿也并非像大多数出版物所说的是被监狱看守砍断的。事实是,起义军的炮弹在囚禁他的房屋附近爆炸,造成强烈震动,房屋坍塌,砸断了他的腿。监狱看守在撤退之前,在随时可能被起义军的子弹射中的情况下,还对唐奉之的双腿进行了消炎和止血处置,并把他留给了冲上来的起义军。这样的监狱,比起唐奉之掌权后建立的强制劳动制度来说,简直就是天堂。那些侥幸从唐奉之的屠刀下死里逃生的婆罗门和刹帝利,大都被安排到工矿企业和农村参加强制劳动,这些高贵的人们都受到了非人道的待遇,每天工作长达八个小时,吃的很差,住的地方地面上都是厚厚的污泥,蟑螂、老鼠乱窜。

“随着权力的巩固,唐奉之暴君的性格越来越明显,也越来越疯狂,不只是老婆罗门和刹帝利,就连他的小情人艾耶也因为一言不合而成了强制劳动制度的牺牲品。到了唐奉之执政的后期,许多曾经跟随他一起打天下的首陀罗起义军首领也因为与他政见不合而被迫到工矿企业和农村参加劳动,许多人晚景凄凉,客死他乡。

“唐奉之最后的岁月,他的疯狂已经到了无以复加的地步,据知情人透露,他的房间每天夜里都传来狼嚎般的恐怖叫声,他的办公室到处是撕烂的文件和材料,在这样一个精神分裂者的治下,人民将承受怎样的痛苦也可想而知,很多普通瓦尔那人像僵尸一样互相殴打、撕咬,那些高贵的老婆罗门和刹帝利,那些在科学、文学和艺术方面成就斐然的高贵的灵魂,只能在这场浩劫中默默哭泣,他们不为自己哭泣,而是悲悯地为全体瓦尔那人的命运哭泣……”

看到此文,达希尔慌忙向黄福平报告,黄福平倒是一脸淡然,说道:“本德?赛特这老东西想借诽谤唐奉之来赶我们这些人下台,不过不要紧,先让他出出气好了,毕竟,现在唐奉之还是我们最大的敌人,待我把唐奉之料理好了再腾出手来处置他!把你手中的杂志收好,这正是他的罪状。”

“要没有别的事,我就先回去了。”达希尔小心翼翼地说。黄福平摆摆手,达希尔倒退几步,转身准备离开。

“哦,对了,你就不要再写唐奉之时期的错误了,多写写今天瓦尔那人的幸福生活吧。”黄福平说道。

“是。”达希尔答应道,“写完拿来您过目么?”

“不用了,这点小事,我相信你能办好。”黄福平微笑着说道。

达希尔陪着笑弯着腰关上黄福平的房门。

自从失业之后,癞头的“厂花”妻子便成天喋喋不休地埋怨他没本事。癞头从不还嘴,每天都出去找工作。一开始他还权衡薪水、工作时间、工作强度、福利待遇和离家的距离,后来,就只希望薪水高些了。现在,他每天工作十五个小时,没有休息日,夜里回到家的时候总是疲乏得连洗漱都免了,即便这样辛苦,一个月下来,除了吃饭、穿衣等必要的开销,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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么都攒不下。在存在大批失业者的情况下,在陌生的工作环境中,他钻营的功夫并没给他带来什么好处,有时候,反而成为他被工友们孤立、排挤的原因。然而,他竟觉得幸运。因为,比起其他露宿街头的失业者,自己总算还有一处栖身之所,虽然乔汉总惦记着自己这个二楼的房间,但是他心里早就打定了主意,只要乔汉不出到一个令自己满意的价钱,自己是绝不会搬走的。癞头的第二个幸运之处是他的妻子,她虽然成天抱怨自己的丈夫没有赚钱的本事,却从没做出任何有损丈夫名誉的事情。与她的丈夫一样,她也从原先的化工厂失业了,经过一段时间的奔波,又在制鞋厂找了一份工作。很快地,生活的辛劳与重压带走了她的美丽容颜。照镜子曾经是她最大的爱好,现在,看着镜子里皮肤松弛的干瘪的脸,她发疯似地挥起凳子把镜子砸得粉碎。楼下立刻传来乔汉狂暴的咒骂声。癞头已经失去了安慰妻子的勇气,他默默地收拾了地上的碎玻璃,匆匆下楼,不理会乔汉阴阳怪气的风凉话,径直赶去上工了。

又过了几个月,乔汉终于如愿以偿地迫使癞头搬走了,最重要的是,这只花了他很少一笔钱,因为癞头的妻子病了。乔汉叉着腰看着癞头吃力地把东西搬下楼,再挪出商店,心里并不觉得有什么不妥,他还记得癞头在矿区做过的那些事情。癞头把家从商店的二楼搬到了附近的一间小窝棚,自己依旧每天做十五个小时的工,妻子的身体已无法坚持整天工作,但也尽力打些零工补贴家用,她这时已不再抱怨了。

又过了半年,癞头的妻子开始拒绝去医院了,据她自己说是因为在菜市场的一个老大娘那里得到了一位不世出的神医的秘方,只需要每天喝些胡萝卜汁就可以医好自己的病,医院开的药方都没这秘方管用。最初,癞头还执拗地为她买药,但又过了两个月,癞头已凑不出她的药钱了,于是,也在心中默许了胡萝卜汁疗法。她就一直以胡萝卜榨汁为药,胡萝卜汁喝了很多,毫不意外地,她的身体越来越虚弱,连走路都困难了,可她依然对丈夫说,就算吃了医院的药也还是这个结果。癞头不知道这样痛苦的生活何时是个头,也不愿多想,只顾熬着。直到有一天,他自己在工作的时候也吐了血。他的血弄坏了生产设备,因此,他的老板顺理成章地解雇了他。他昏昏地去医院做检查,此时,他已不害怕疾病,至于为什么要检查,他也说不清,只是在心底窃窃地乞盼着一种东西。当他走出医院时,有那么一霎那,他的心是喜悦的,他只做了最便宜的检查便得到了之前心底里乞盼的那种东西——他的确病了,而且病得很重。然而,喜悦过后,他又恐惧,于是,遏止了纷乱的思想,照例在回家的路上拐去一个菜市场买菜。

走在路上,他看见一个人靠着墙躺着,这本是不足怪的,张大牛当了矿主之后,巴卢特邦的其它企业的管理者和邦议会的议员们都心照不宣地纷纷效仿张大牛的做法。与这些人成为企业主同步,大白天靠墙躺着的普通瓦尔那人从无到有,再到司空见惯。最初,路过的人还低头询问,时间久了,人们连看都懒得看了,无非是累了、醉了或歿了。癞头之所以会注意到这个靠墙躺着的人,首先是因为他穿着矿区的工装,其次是因为这个人看上去非常面熟——一张鼹鼠脸。癞头弯下腰,仔细看了看,原来是矿区的孙阿龙,他的手无力地搭在湿漉漉的地面上,手边是一只倒下的酒瓶,对于一个酒鬼来说,这样浪费酒精是绝大的罪过。癞头感觉到了一些东西,于是,他咽了口吐沫,轻轻把手伸到孙阿龙的鼻子下,停留了一会儿,已经感觉不到丝毫的气息。癞头站直了身体,仿佛从孙阿龙那里得到了某种启示。他没有继续往菜市场走,而是径直回了家。

他故作轻松地邀请妻子去餐馆共进晚餐,妻子似乎明白了他的意思,于是,他们穿上最体面的衣服,去窝棚附近的小餐馆吃了晚餐,第二天,癞头拉着妻子手,慢慢走出窝棚,他们走在熟悉又陌生的街道上,这条街道对于癞头是熟悉的,因为他每天上工都要从这里走过,他的妻子却已经很久没出过窝棚,她甚至连乔汉的商店斜对过新开了一家豪华酒店这类大新闻都不知道。癞头拉着妻子慢慢走进那家豪华酒店,打算坐电梯到顶楼,谁知看门的小弟看了看他们寒酸的衣着,便抬起胳膊把他们拦在门外。癞头没办法,只好拉着妻子继续走,前面就是乔汉的商店,癞头和妻子抬头看着商店二楼曾经居住过的那个房间,他们最美好的记忆都留在了那里。

癞头温柔地看着妻子,说道:“我们应该去看看我们自己的房间。”

“好啊。”妻子咧开干裂的嘴唇笑了。

他们走进商店的时候,乔汉没在店里,只有一个样子有点呆的伙计在看店,癞头说自己是二楼的房东,要去看看自己的屋子,也许是伙计真的有点呆,也许是他说这话的时候太过自信,让人无法怀疑他对二楼那间屋子的所有权,伙计竟带他们上了楼,还好心地帮忙搀扶癞头身边的走路已经打晃的女士。到了二楼,癞头看到自己的房间已经被乔汉改成了会客厅,于是大大地把伙计训斥了一通。这时候,楼下又来了买货的主顾,伙计好像得救了一般慌忙跑下楼。

伙计在楼下热情地接待着老主顾,一点也不急着上楼,忽然,商店外面接连发出两声沉闷的响声,屋里人听得很清楚,老主顾拎着买来的东西出去看热闹,伙计则不情不愿地上楼准备继续接待那两位难缠的房东,可是,楼上却不见了人影。

直到老主顾在楼下大叫着,伙计才明白刚刚外面那两声沉闷的响声就是两位房东弄出来的。

“啧啧啧,好惨啊,地上一大滩血。”老主顾兴奋地对伙计说。

“都没气了。”

“可不是嘛!”不知道什么时候,店里突然冒出了许多的人,他们的脸上都带着经历了恐怖刺激之后的快意,七嘴八舌地说着,力求向别人展示自己独特的观察视角和洞察力。

“到底怎么回事?”正当人们稍稍冷静下来开始分析两个人的死因的时候,乔汉的问话从店门外穿透了人群,直刺得伙计面露惊惧之色。人们纷纷循声看过去,只见乔汉拿着簇新的报纸跨进店门,这报纸在他手中卷成一个卷儿,像一根短棍,他就用这短棍分开众人,走到柜台前。

“哟,老板回来啦?”老主顾笑嘻嘻地问候道。

乔汉阴沉着脸并不答话,只是盯着伙计的脸,继续问道:“那两个人到底是怎么回事?”

伙计顿时被乔汉盯得后脑一片酥麻,他慌慌地说:“房东……他们说是二楼的房东。”

“放屁!这整个楼都是我的!”乔汉骂道,“你这个蠢货,我不是交代过外人不许随意上二楼吗?”

伙计低着头,以听不见的声音申辩道:“我以为他们是房东……”

“行了……”老主顾刚想劝解一下,不料乔汉绕过柜台抢进几步,一把拉住伙计的手腕,把他拖到店外。看热闹的人们也都跟着到了店外。乔汉拉着伙计走到癞头和他妻子的尸体前,用力把伙计向前甩去,伙计踉跄了两步,终于站稳,没有踩到地上的血。

乔汉指着两具尸体说道:“你倒说说他们哪点儿像房东?”伙计低着头,似乎打定主意不再吱声。

“好啦好啦,他还太年轻……”人们围拢过来,你一言我一语地劝乔汉息怒。

最后,乔汉碍于面子,不再责骂伙计,转而厌恶地看着两具尸体狠狠地说道:“死还要挑地方!坏了我的风水!”说罢,把卷着的报纸摊开,盖在两具尸体的脸上,便径自回店,坐到柜台后面,等治安队来收尸了。伙计依然低着头,呆呆地立在两具尸体前。

“行了,回去吧。”

“你老板也就是骂两句,不会把你怎么样的。”人们又围拢了伙计,继续劝道。伙计站了一会儿,觉得面前的两具尸体仿佛在动,于是赶紧回店继续站着了。这时,看热闹的人们已大半散去,因为他们自己的生计也不保靠,只有不停地奔波劳碌才能稍稍安心。

治安队还没到,风却贴着街道的地面刮了过来,掀开了癞头脸上覆盖着的报纸,这页报纸正是当日的头版,用大字刊印着达希尔的署名文章——《太平盛世今日享》。

黑红的血在“太平盛世”上慢慢洇开。

历史上,即便死掉几百万个首陀罗,只要婆罗门的利益不受损,那也顶多算是大治之世中一段忧伤的插曲,是不值得记录的,更别提纪念了,连首陀罗自己也会很快忘却,因为所有人对于婆罗门对首陀罗的奴役和杀戮都早已习惯、麻木。相反,若一次死掉几百个婆罗门,如果这事件发生在婆罗门统治的时代,那么,它一定会被改编为经典的戏剧,历经无数次的巡演,接受一代又一代人们的眼泪和唏嘘;如果这事件发生在首陀罗试图收回自己权力的时代,那么,它一定会被称为浩劫;如果这事件发生在首陀罗成功收回自己权力的时代,哪怕只有一次,那么,它也一定会被称作史无前例的浩劫了。而这史无前例的浩劫的始作俑者——唐奉之,那个尽心竭力使首陀罗不再被奴役、不再被杀戮的人,那个从不滥杀,只让新老婆罗门与首陀罗同吃、同住、同工作,试图使他们从首陀罗那里重获新生的人,毫不意外地,被内定为人类历史上最大的恶魔。

这就是历史的权重——是新老婆罗门以自己的得失和感受为标准而书写的历史的权重。

1.《认知神经科学——关于心智的生物学》【美】,,geun著,周晓林、高定国等译。第十四章社会认知p537——538。

(本章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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