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汽笛响彻群峰，惊动陌山山脉的千万生灵，明亮的车灯划开夜的浓墨，山势起伏，躁动被森林吞没殆尽，群岫又恢复到虫鸣与清风之中。星河浩浩，一轮镰月安抚受惊的生灵，牵过轻云抚之归梦，带那晚风哼起眠曲，望得群星饶有醋意地合上眼。

列车内的陈设不算豪华，石纹门栏、石纹窗框、木质桌椅，点滴所望皆亲向自然。抽芽的藤蔓攀附栏杆和窗框之上，盛放的紫罗兰知会人们它的生气。行走于车厢间，不算长的厢房里虽只是通道两边柱子上有几盏烛灯闪亮，烛光却也柔和了车厢的各个角落。

车上空无一人——至少少年们经过的这几节是如此——奇异的装潢也压抑不住冷清。尽使季枫一个劲儿地向前冲去，沉重响亮的步伐仍驱不散林语诺瞥见墙缝幽暗处邃影的惊恐。

“欢迎各位乘客莅临本次列车，从此刻开始您将踏上前往隐匿于氤蒙之北庞鲁特拉高原深处的绝世奇境，‘梦的尽头’——亚尔兰大联合王国！中途不停车，所以请中途到站的乘客自行跳车，您的安全本车概不负责，谢谢！请注意我们的餐车在二号车厢，请有需要的乘客向车后方转移，如果你想掉下去的话。我是你们的乘务员——龙牧·雅克巴格，有需要请来车头服务舱联系，非诚勿扰，谢谢。”广播里传来一阵节奏欢快且带些儿戏的话语。

“呃，这是乘务员？”林语诺一激灵，应声望向广播。

“还挺好。”季枫砰的一声推开身旁的房间门，里面空无一人。

“去前面看看吧，这里有些瘆得慌。”林语诺实在想找个有人的地方。

少年们向车头走去，只见一位驾驶员一只手不知是有多疯狂地摇着操纵杆，另一只手胡乱地按着操作台上的按钮。车窗前的画面翻转跳跃着，感觉一不小心整辆车就会倾倒在树干间、滚下山坡。更费解的是，这两辆列车有着正常的钢轮，它们也应该在正常地转动，却没有看见火车行驶的铁轨。

他们探进走进车头，刚想看看里面有些什么的时候——

“小心！”季枫大叫一声，眼看火车就要撞上岩石，驾驶员慢条斯理地按下一个按钮，车窗外跳跃的画面瞬间旋转起来，岩石中迅速扩张出一道正好容得下火车通过的洞穴，列车顺势翻滚进去，出来时已平稳地行驶在倒映着火树银花的氤蒙江上。

“你注意点儿啊！瞧这咖啡全到我身上了！”驾驶员身后的人——应当是刚才广播里的乘务员——他坐在桌子旁，大声训斥着同伴，一手拿着茶杯，一手拿着杯盖，刚想抿一口，却突然被一阵摇晃散了一身。

弥散空气中的咖啡香味吸引了林语诺的兴趣，顾不上为先前害怕，他迎上前去。

“新爱索维亚王国产的咖啡豆，香气醇厚而不腻，味苦却不乏花果的点缀，嗅之便足以令人精神大振。沃罗兰新历前一百六十五年从漓属诸岛传入兀鼎洲后，失去了原本保守内敛的性格，融入了洛辰茶系的风韵。新品种包容万绪的味道被评鉴者大加称赞，也算是岸鲁瓦文明遗存至今的一道奇光。”林语诺上前问候，“不过在如此晃荡的车厢里品尝，恕我直言，有些暴殄天物。”

“哦，来客人了。”乘务员放下手中的茶杯朝他们走来，“滕克里姆，你开车注意点，别再把客人吓跑了。我可要好好招待一下这几位贵客。”

“让各位见笑了，”他有些难为情地转向林语诺，“你对咖啡很有研究嘛。”

“略知一二，不过由那山茶似的气息可以得知，此乃产自庞鲁特拉鹭倐峰南麓的珍品。”

“哈，过奖过奖。”龙牧摆手做邀请状，示意来客移步后方的车厢，“再好的咖啡也不能久放，否则沉淀的醇香会更勾起人的思慕，让人闻得要死要活咧。——这辆车已经快五十年没人来坐过了，多亏了你们，我们才有机会开动这老古董，否则就真的得像夏里那样直接开去回收场了。”

“嗯，五十年啊……”荀逸风突然感觉背后有一丝凉意，虽有发颤，可思绪却又在等待着什么。

“哦，亲爱的乘客，请别害怕。我们绝不是什么妖魔，只是在这车上工作。”龙牧感伤道，“咳，五十年了，我们被遗忘在湖底，连同我们的世界。我们，往返于梦的尽头和外界的摆渡者——侃勒carrier，耗尽一代又一代的生命，只希望有更多外界的人能来，可在一时的辉煌后，这一等就是五十年。澜湾外交部不再像以前那样关照我们，仅凭每月如期送来的补给品，我们怎够……”

“你是说，五十年前，真的有一个人在这里上了这辆车？”季枫激动了。

“是啊，听前辈们说，他当时年纪和你们差不多，不过不像是学生，而是一位打渔人。”龙牧说。

“呃，打扰一下，乘务员先生——”荀逸风道。

“叫我龙牧吧，乘务员怪难听的，嗯。”龙牧回答。

“嗯，那么龙牧先生，为什么这么多年都没有人来呢？”荀逸风接着说。

“自从那位少年回去以后，他的故事被当做了笑话，没有人相信，自然也就没有人来了啊。而且有好长一阵子民族议会说国内发生了些不好的事，要我们能不回去就不回去，给我们下了禁行令。除了法定的长假，我们负责亚尔兰大列车的侃勒没得到澜湾或民族议会的批准是不能随意离开负责区域的，所以我们一年中几乎很少与家人团聚……”

“你刚才提到的那位夏里……先生？他是什么人？”季枫问道。

“是负责另外一个地区的侃勒——致格市御台山，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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所工作的火车直到报废都没有人唤醒。”

突然，火车猛烈摇晃，不知什么东西撞了上来，几人迅速跑回车头。

米勒·滕克里姆说，“没事儿，老毛病了。这车泡水里久了不挪窝，是容易出问题。”

真的吗？我还是有些怀疑，总觉得这车的外面有些什么，好像跟了我们很久——从“遇见”李华·鸿河隆普他们开始，到底是什么？荀逸风不得而知。

夜的黑暗再次将旅者吞没，在龙牧·雅克巴格的照料下，三位少年在紧邻驾驶室的厢房内休息了。列车依旧颠簸地行进，它载着旅者的期望、载着远在他乡的游子热切的归心，去往远方。

“嗨呀，这个赛阑德，简直了，他们还真不想给其他人留活路了！”清晨时分，还未等少年们缓过神来，龙牧和米勒就聊了起来，“哦，你们醒了。昨晚睡得还不错吧。”

“嗯，承蒙您的照顾。”荀逸风答道，“你们休息得还好吧？”

米勒扔下控制台，走过来，“看，这不是自动行驶得好好的嘛。小子，你永远可以相信大亚的人工智能！”米勒自豪地朝少年们竖起拇指。

龙牧微微点头，将手中的报纸递给少年们，“我这儿有一份《亚辰早时空》刚刚路过致格市的时候买的。嘿，竟然没有人发现天上停了这么大个不明物体——你们要不要一起来看看？要我说呀，与世隔绝久了还真跟不上时代，这个叫作赛阑德的企业对抢头条是有什么误解吗，怎么感觉一天到晚都是它的消息——四处盘地、在各种艺术或体育中心召开新品发布会、还有它的股市……看起来就挺厉害的。”龙牧唠叨起来。

“是吗，你好像有些心理不平衡啊。”米勒瞟了他一眼，做回驾驶座，“说句不该说的话，自从雅克巴格见识到外面世界的发达后，立刻改变了自己作为保守党发言人的身份，曾几次向民族议会提出开放申请，可人家就是不搭理他……”

“喂！把好你的操纵杆！”龙牧气急败坏道。

“这是今天的报纸？”林语诺道，“我看看……”他接过报纸，在报纸上匆忙寻找着什么，一阵激动后，失望地叹了口气。

久居于海边城市闻着海风的腥味长大的孩子，目睹了千篇一律的广阔平原，每到洪峰从氤蒙江上经过的时候，都会对这来自大陆腹地的贵客倒屣相迎。除此之外，便只剩下臆想，想象着有一天亲眼看看江入大荒流前，苍山如何依附原野、造化良田。而在让祖国的劳动者辛勤躬耕的沃土之源，氤蒙江是怎得个奔流而下？

“看！到桁泽湖了！”山峦之后，许久不见的人烟牵住林语诺的激动。

江水顺势躲进重岩叠嶂，空旷的峡谷里只听得见江水的咆哮。将氤蒙江告别身后，一座小城在树林间慢慢展露出来，城口的村落里，几位老人在房前树下悠闲地聊着天。小城之后，作为淞轩共和国第一大淡水湖的桁泽泊赫然出现在人们眼前，芳草萋萋间，一座钢铁都市拔地而起，那是淞轩乃至全沃罗兰星球最大的信息枢纽——滁雁岛金字堡垒。今时不同往日，如今的铜墙铁壁已被黄栌树林掩盖。围绕着滁雁岛市绵延千里的黄栌予北国之秋更多奇幻的色彩，听说曾有当地的农人趁秋收农忙的晚上挑一盏笼灯对月畅饮麦酒，那山里住着的神灵便也被那酒香迷得如醉如痴，唰唰地震落满山的红叶。

月儿金黄，滁岛红香……

然而不久以后，随着声音的消散，高踞在桁泽北角的物落木，也被他们抛在身后。山势愈加起伏，氤蒙江登上深切的峡谷，蜿蜒过桁泽泊，他们来到冰清玉洁的高原世界，大江的上游。

在这里，氤蒙之北结束冗长的铺陈，展开庞鲁特拉高原的雪原华章。

“各位旅客请注意，我们即将告别桁泽森林，向冰雪的世界——幕天山脉问好吧！由于海拔的升高，气温有所降低，请有需要的旅客及时减少衣物，谢谢。”龙牧·雅克巴格先生又在广播里进行他的即兴播报。

前夜的数个小时里，不计其数类似于此的话语让少年们早已司空见惯，林语诺和季枫看着对方，尴尬地笑了笑。

米勒设置好自动驾驶，带荀逸风等人向车后的全景观景室走去。林语诺兴致勃勃地跟上去，路过中部车厢时，龙牧在车厢连接处拦下他，一个陌生的少年从身后的隔间里走出来。

巍然屹立的雪峰傲视群雄，盘踞深谷之上。氤蒙江，从汹涌澎湃到漂着浮冰，最后消失在冰层下，列车也于风雪的洗礼中素裹银装，换上属于五千米高原独有的盛典礼服。然而，这番遒劲绮丽的山景不会向一览无余的白色臣服，出露地表的矿物质自大山的根部向上蔓延，垂下五彩斑斓的倩影，滋生出氤蒙之北气势磅礴的山石画卷。

要是各位真觉得这里只有此类荒芜般的寂寥，那可就大错特错。移目湿地草甸之上，羚羊、野驴、野牦牛等高原的主人正扼守着高原生物多样性的重要一环。它们身后，众多的冰川湖泊和沼泽孕育出了“淞轩水塔”之称的“鼎原泊湿地”，氤蒙江、庞鲁特拉江、马弗罗林斯河、北江和奇亚贝昆江都是由此处开始他们的流淌。如此华章，诞生出了沃罗兰星球上不朽的原始文明的三分之一——古岸鲁瓦文明和古娄普诺拉文明。

由此，当旅行者途径高山草原望见前方盘旋苍穹的金雕时，怎能不发自肺腑地感叹自然之力的无穷，恭敬地为它歌颂。

要是觉得这样都仅是差强人意，唯一的解释大概就是因为它过于纷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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而使人欣赏得疲劳了。列车愈开愈低，牵走悬崖上的冰柱，险些撞上前方的冰山。一个急转弯后，一团黑色的东西突兀的出现在车前，然后撞上了前方的雪山，生硬地砸进雪堆之中。那金雕以为有人侵犯了它的领土，长鸣一声，俯冲下去探个究竟。

三人观赏许久，龙牧与林语诺不动声色地走进观景室。

“那……那是什么？”荀逸风说道。

“没看清。”龙牧回答，“不过，问题不大，那只鸟又可以饱餐一顿了。”

“嗯，龙牧先生，你们的火车提供车外安保服务的吗？”林语诺的面色比原先深沉了许多。

“没——没有啊，一直都是我们两个，没有其他人了。但，或许还有些看不见的东西也在车上哦——哈哈哈——好像还有人愿意做这苦差事似的。感叹因祸得福吧！有幸欣赏到高原之上生命与地质的壮景！”龙牧道。

“好的各位旅客，我们的列车即将驶入本次旅行的终点站——梦的尽头——庞鲁特拉亚尔兰大联合王国幕天溶洞！”广播里传来龙牧的播报。

三人回到座位，火车俯身向雪山里的山谷开去，在山谷之中，山谷渐渐裂开一条幽深的缝隙，一股水流于山崖上奔泻而下，在阳光中播撒出一道彩虹。火车径直向瀑布里开去，水帘间展开一个洞容火车通过，车一过，那缝隙和瀑布间的空洞便消失得无影无踪，连同刚才震耳欲聋的水声一同留在了时空那头。

火车开进隧道中，透过车窗，外面的空间繁星点点，绛紫的星云盘旋着，行星逐渐碰撞迸发出强悍的力量，将光束洒向四方……车前久违的铁轨终于出现，列车缓缓停下，忽明忽暗的星光中，旅者可以看见几辆相似的列车在一边的站台里停着，陈旧而孤独。

“各位旅客，本次列车已经到达终点站——亚尔兰大联合王国第三特区古兰车站，请各位旅客下车步行至出站口，谢谢各位的配合，如有行李或贵重物品，请随身遗忘，谢谢！”话虽如此，龙牧和米乐还是热情地帮他们将行李送上了月台。

“咚——”

走下站台，廊道暗金色的灯光里，恣意驰骋高原的旷远之音被钟声终结，少年们向出站口走去。在站口那一阵光屏背后，等待他们的是亚尔兰大，更是未知与迷茫。雅克巴格先生说，从前许多踏足此地的外来者，都找到了自己寻觅已久的答案，这里留存着人性的本源，留存着曾引领沃罗兰岸鲁瓦文明进入全盛时期的娄末柯参氏族与摩拉瑞德氏族的文明。他们的血脉里，流淌氤蒙江的过往。

“都找到了，自己的答案……”贯穿幽廊的寒风吹在荀逸风脸上，列车残存的暖气一股脑消散，他再次赤裸裸地面对这真实的世界。

“还真有可能是哦。”林语诺瞟了眼荀逸风，顾自走上前去，打量着走廊尽头的光屏。

“隐秘在氤蒙之北的国度，传说中梦的尽头，亚尔兰大……这样说的话应该会有很多有趣的东西才对哦，我们快进去吧。”季枫催促道。

林语诺回头望着台阶之下的少年，“你还在犹豫什么？它为你分隔了世界，你与他们便无牵挂。”

“我最终是会回去的……所以我为什么要来亚尔兰大呢。”少年摇了摇头，盯着墙角的灯带，暖黄的灯光映照那抹似有似无的笑容。

“逸风同学好像总是在担心什么，我就完全不会担心未来不确定的愁苦，你是饿了吗？我包里还有饼干和巧克力哦——”季枫走下台阶，示意从背包离拿出食物。

“精神的饥荒是任何物质上的粮食都无法改变的。”林语诺说，“这是一颗在文明的博弈与包容中诞生的星球的缩影，要想明白事物的本源，明白你的出路，就必须深入到你原以为不存在的事物中去。氤蒙之北，正是回归。”林语诺深吸一口气。

“说得对，走吧、走吧。”话音未落，季枫推着两人走进光屏之中。

“哇，郑翛，这就是火车吗，太有趣了，我们回去的时候还坐这个吧？”

“你快下来吧，我跟夏里先生通过电话，他要我们尽早过去。”

身后一团黑影闪过，冲进无尽的光亮。

“契表山，不是老爷所说的极恶之地，也不是什么人间仙境。”山雾氤氲，我又听见了那无源的低语。

“喂，你是谁！”我的呼喊回荡在渐晰的山林间。

无人回应。

“……钟表是唯一能将时间的公平与合理告诸世人的当今最便捷的工具，所以莱修好他们……”那个声音顾自讲述。

我在林中穿行一阵，始终不见说话者，“您好，如果您暂时不方便出来，能先放我出去吗？我的朋友们还在等我。”

忽然，一阵振聋发聩的人声冲进我的大脑——“把他推下去，让这个昏君永世不得超生！”

我失力向前跌去，发觉自己正处在一片人山人海的广场中央，我伸手欲引起他们的注意，可周围的人物皆为虚像。

“您有什么苦楚吗？您可以出来跟我说说。”我深吸空气，大脑昏沉。在如今这样的情形下，我说出这样的话确有些不自量力了，但我好像一直都是这样，再遇见别人的苦难后，就忘记了自己也是深处苦难中的人啊——可怜，可笑……

人群的议论声散去，我回到山林径口，微风似手掌般拂过我的头发，“自我成为时间之神开始，我便知道，我所处的时空里，绝对的公平合理，再也不存在了……”

（本章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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