跬步而不休，跛鳖千里。——荀子
阿鳖躺在乱草堆中，懊恼不已。
那日被人打伤腿脚之后，他便忍着剧痛，爬到了自己的小窝中。数十天以来，他都没有挪窝。刚开始还有其他的乞丐扔给他一些吃食，他才不至于饿死。但因为受伤的缘故，他浑身生了恶疮，全身发臭，犹如死狗一般奄奄一息。连平日混在一起的乞丐们也嫌弃不已，远远避开他，不想再靠近他，任其自生自灭。
他已发起高烧，整个人迷迷糊糊的。他口渴难耐，嗓子干渴地几乎冒烟，旁边却无人听到他求助的呻吟声。他满口胡话，脑子里一直在重复着那日的场景。
那天是个晴天，不冷不热，天气舒服，让人惬意。阿鳖运气不错，早上就从路边垃圾中翻出了一顿丰盛的隔夜早餐。阿鳖心里美得很，吃了这一顿，能顶饱一天了。吃饱之后，他便慵懒地躺在阳光下，一边晒着太阳，一边捉着身上的虱子。
阳光对每个人都是公平的，人人都曾这样享受过这样美妙温暖的阳光。不知不觉中，阿鳖睡着了。睡了一觉后，阿鳖精神了起来，拍拍屁股上的土，在脏乱阴暗的小巷中溜达起来。走了没一会儿，他便遇到了毛猪。
毛猪和他一样，都是无家可归流浪的少年。毛猪比阿鳖大五六岁，个子比阿鳖高出了一大头。
“阿鳖，晚上有个买卖，你去不？”毛猪神神秘秘地说。
阿鳖很高兴，毛猪有了所谓的“买卖”，一般就会关照着他。毛猪所说的“买卖”，其实就是一些溜门撬锁、偷鸡摸狗、盗坟掘墓之事。阿鳖人小，只能充当望风的角色。尽管事后他分得不了多少赃钱，但起码能过四五天不用乞讨捡垃圾的好日子了。
阿鳖连忙应承下来，又讨好地恭维了毛猪几句。
毛猪“嗯”了一声便走开了。在毛猪看来，阿鳖虽是个小角色，但起码勉强能算得上一个小跟班，人还算机灵，不管发生何事，起码有个照应。
看着毛猪离开，阿鳖知道自己现在还有些小，毛猪这些家伙不愿和自己整日混在一起，只是有事才叫自己。
“哼，总有一天，我要干一番大事，让你们都看得起我！”阿鳖心里默默想着。
刚刚快到中午，一天还很漫长，阿鳖不得不想些乐子打发时间。他七拐八拐，离开了常年栖身的肮脏逼仄的旧街巷，来到一条整洁的街道上。他爬上了房顶上，看着下面的街道上路过的各种各样的人。他饶有兴致地看了一会儿后，便觉得索然无味。他突然想到一个点子，心里突然激动起来。他从身下捡了一小块碎瓦，瞄着刚走过的一个壮汉扔了过去。“啪”的一声闷响，瓦片不偏不倚打在那人的后背上。那人吓了一跳之后，扭头一看，顿时火冒三丈。但别看这人长得壮，想打阿鳖却够不到，于是那人开始骂街，各种肮脏不堪的话语都从那人嘴中喷了出来。
阿鳖坐在房顶上哈哈大笑，没有一点害怕和惭愧之意，他只觉得那人被瓦片击中时吓一跳的反应实在是太有趣了。那人恶毒地骂了阿鳖一阵之后，悻悻走开了。阿鳖得意极了，觉得很有成就感。
不久之后，街道上又走来一个年轻的少爷，很有排场的样子，后面还跟着两个仆佣。那小少爷一身光鲜，很是年轻，看样子比阿鳖也大不了几岁。
看到锦衣玉食的同龄人，阿鳖心里有些酸意，随即从身下捡了一块大瓦片，待那小少爷从他面前走过之后，便狠狠地朝那公子的后背砸去。
“哎呦”一声，那小少爷发出了一声惊叫。
“哈哈哈哈”，阿鳖几乎同时发出了满足的笑声。
那小少爷随声音回头，带着一脸痛苦，恶狠狠地瞪着阿鳖。小少爷的两个手下看到自己主人平白无故被恶童袭击，更是愤怒不已，作势就要朝阿鳖所在的房顶爬上来。
阿鳖早做好了逃跑的准备。他正要跳下房顶时，却看到那小少爷拦住了自己的手下。一种与年纪不相符的恶毒眼神从小少爷的眼中一闪而过，那眼神中的寒冷似乎侵入阿鳖的骨髓里。阿鳖不服气，挑衅地去看那公子，只见那小少爷阴冷的眼神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一副和阳光一样温暖的笑脸。
“这位小兄弟，你扔得很准啊！你若是勤加练习的话，以后一定会成为一个了不起的侠客！”那小少爷一边说着，一边拉着自己心有不甘的手下走了。走了没多远，又回头给了阿鳖一个甜腻腻的笑脸。
看着那人走远，阿鳖不禁心旌摇荡起来。想不到那少爷心眼那么好，居然还鼓励自己。是啊，如果自己成为大侠的话，谁还敢欺负自己呢？阿鳖觉得浑身上下充满了干劲。
这时正好有一个肥头大耳的光头胖子从下面经过，阿鳖想也没想，顺手摸起一块小土块，朝那胖子扔去。阿鳖这次扔得更是奇准无比，那小土块正好砸在那胖子光亮的脑袋上，嘭地一声，还砸起了一片轻微的土雾。
阿鳖也没想到自己扔得这么准，愣了一下，随即反应过来，得意地哈哈大笑起来。
那胖子一回头，看到房顶的阿鳖，二话不说，肥大的身体居然腾身而起，向阿鳖扑来。阿鳖根本没想到这个胖子居然有这么灵活的身手，吓得哆哆嗦嗦跳下房顶，朝一条偏僻的小巷里面跑去。
可是那胖子的身手实在是快，转眼之间已追到了阿鳖的身后。他猛地一推阿鳖的后背，阿鳖失去重心，向前重重扑倒在地。胖子不理在地上苦苦哀求的阿鳖，重重一脚踩在阿鳖瘦小的左脚脚踝上。只听一声脆响，接着钻心的疼痛向阿鳖袭来。之后那胖子阴沉着脸忿忿地走了，自始至终没说过一句话。
阿鳖又急又怕，看到胖子走远后，放声大叫起来。然而周围一个人都没有。阿鳖无奈，想要爬起来，然而左脚刚碰到地面，钻心的又一次袭来。这一次阿鳖疼得昏死过去，摔在地上失去了知觉。
这就是十来天前阿鳖受伤的经过。受伤之后的经历，他都记不清楚了。但是那个胖子踩断他脚的过程，已经深深刻入他的记忆之中。每一次想起，都如同一场噩梦一般。即使昏迷着，阿鳖也因受惊而颤栗不止。
不知何时，夜空中布满了乌云。轰隆一声雷响，豆大的雨滴从空中砸落下来。昏迷着的阿鳖被漏过茅草棚顶的雨水淋醒了。“哎呦，哎呦……”他一边呻吟着，一边挣扎着向四处观望。阿鳖觉得异常口渴，喉咙似乎有一团火在烧。这种难受超过了脚上传来的疼痛。于是他抬起头，扭动着身体，张嘴去接漏下来的雨水。然而这零星的雨水根本不够，阿鳖还是非常地渴。他决定爬到雨中好好痛饮一番。
慢慢地，一点一点地，他艰难地爬到了雨中。他将受伤的左脚搭在右腿上，慢慢地翻过身来。大雨如注，清凉的雨水灌到了阿鳖的嘴中和鼻孔中。阿鳖顾不得别的，大口大口喝着雨水，觉得这雨水就如琼浆甘露一般，是他人生中喝过的最好喝的东西。
喝饱之后，阿鳖侧过身来，剧烈地咳嗽着。此时的他浑身软绵绵的，再没有爬回茅草棚中的力气了。阿鳖完全清醒过来，他感到彻骨的寒冷突然包围了他，他却连呼叫的力气都没有。他苦笑了一下，闭上了眼睛。难忍的寒冷过后，他觉得自己突然不冷了，浑身上下暖和起来。接着他的意识朦胧起来，感觉自己发软的身体在风雨中轻轻飘动。
“我要死了吗？唉，就这样吧！”阿鳖用尽自己最后的力气叹了一口气，便沉入了梦乡之中。
然而梦乡却没有那么美好。阿鳖过去短短十多来年受人唾弃的经历，脏乱的环境，难忍的恶臭，驱赶不走的蚊虫蚁蛇，一股脑地涌现出来。阿鳖难受至极，想要呐喊，却发现自己发不出一点声音。阿鳖痛哭流涕，却无济于事，只有任凭这梦魇一点一点吞噬着自己的意识。
漫长的夜终于过去，当清晨的第一缕阳光撒在阿鳖的脸上，阿鳖还在皱着眉头，处在梦魇之中。
一个胡子花白的僧人坐在阿鳖身边，摸了摸阿鳖的头，感觉阿鳖还是发烧得厉害。尽管老僧救治了半夜，阿鳖还是没有好转的迹象。他轻轻叹了一口气，“看来这个小子受了不少苦啊！这小子本就虚弱，又在雨中不知泡了多久，还不知道能不能救回来。”
在阿鳖的脚边，还有一个年轻的僧人，看起来比阿鳖大四五岁，此刻正在用两块竹片将阿鳖折断的左脚固定绑住。
“此人的断脚虽已接好了，但之前耽误了太多的时间，恐怕此人以后会落下残疾。”年轻的僧人轻轻说道。
那老僧轻轻解开阿鳖身上的衣物，将阿鳖瘦骨嶙峋的身体轻轻翻过来。只见阿鳖因为久不活动，背后生的几个大疮已经发脓，正在流淌着黄绿色的脓水。一股恶臭扑面而来。年轻的僧人没有准备，被恶臭呛了一下，虽然及时止住了咳嗽，但年轻的僧人还是皱了皱眉头。
这些小举动都被那老僧看在眼里。他并不说话，跪坐着弯腰低头，将嘴巴凑到阿鳖的疮上，开始往外吸阿鳖疮口的脓水。
年轻的僧人见状连忙要阻拦老僧，“师父，让我来！”
那老僧不理会年轻的僧人，脸上一副坚毅神圣的神色，不容打扰。他吸出一口脓水之后吐掉，继续俯下身子，继续吸出疮口的脓水。带血丝的脓水沾染到老僧的胡子和胸前的僧袍上，格外地扎眼。
睡梦中的阿鳖皱紧了眉头，不住地轻声呻吟着。
年轻的僧人心中有愧，但也拦不住老僧，只好拿出随身带的草药，放在一个随身带的钵盂中，慢慢碾碎，准备等会儿敷在阿鳖的疮口上。
老僧抬起头，吐出最后一口鲜红的脓血之后，接过年轻僧人递来的水囊，漱了漱口，随即用宽大的衣袖擦了擦头上沁出的细密的汗珠。
少年僧人连忙将早已准备好的草药轻轻地敷在阿鳖的疮口上。那老僧从怀中掏出一方帕巾，用水打湿，敷在阿鳖的伤脚上。等那年轻的僧人轻轻将一张薄被盖到阿鳖身上后，老僧站起身来，“你守在此处，我去化缘。”
“师父，还是我去吧！”年轻僧人心中有愧，还在为刚才的举动不断地自责，能么能再让自己的师父受累呢？
那老僧笑了，冲自己的徒弟点了点头。
年轻僧人走出了茅草棚，向附近的人家走去。老僧重新在阿鳖旁边坐下来，摆腿打坐，五心朝天，不一会儿便入了定。
不知从何时起，阿鳖梦中的恶魇已悄悄地消散。此刻他梦到自己身处无边的草原之中。这草原是那么大，那么绿，那么柔软，任凭自己在其中尽情地奔跑、打滚。等到跑累了，阿鳖便躺在草地上，任凭草叶抚弄自己的脸庞。阿鳖觉得此时自己的心无比地宁静，自己生来从未有过的宁静，宁静得无比舒适，似乎自己要融化了一般。
难道，这就是天堂吗？
快到中午的时候，少年僧人回来了。但是这个年轻的僧人并不开心，甚至还面有愧意。少年僧人走到老僧跟前静静坐下。
过了一会儿，老僧睁开了眼睛。少年僧人嗫啜着说：“师父，只有这些。”说着端着手中的钵盂送到老僧眼前。
老僧看了一下少年僧人手中的钵盂，只见里面只有少半的糙米。老僧笑了，轻轻说了两个字：“够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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