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盛夏的雨通常比冬日里来的更狂更猛,却很少惹人嫌,有时反会教人心生期许。
仿佛来自九霄的清新凉意,就裹挟在急坠而下的夜雨中,只等雨滴触底化开,便绽放而出浸润一整个世界。
当然,凡事皆需有尺度,否则难免适得其反。
就像是今夜的雨,见没有谁去管它,便越发的猖狂。
争先恐后的跳出云层,飞泻直下,全然不顾这凡世是否能够承受。
在疾雨威逼之下,夜风渐趋式微,给人的感觉像是雨珠太多太密,就连风也被阻隔在外。
密集的哗哗声逐渐连成一片,夜雨响彻王城。
雄伟的九州殿前,那个男人还在那里,眼眸闭合不动如山,也不知道他在想些什么。
又或是什么都没想,他只是在静立听雨。
不过上位者极度安静之时,心思往往更难揣测,更会给人一种无形的压迫感。
唐成小心的呼吸着,不敢发出一丝响动,他身为侍君者,绝不允许自己犯下任何过错。
如果在帝君心中留下芥蒂,即便很是微细,然而想要去化解却难于登天。
所谓心中芥蒂,其实并没有那么复杂,从某种意义上来说,芥蒂渐深便会化为心结。
二者都是起源于记忆,又或者说那根本就是记忆。
而记忆,你或许会有遗忘的一天,不过却难保它某一天不会再浮现出来。
怕就怕在,如若那个某一天,恰好便是决定你仕途或者生死的一天。
结局可想而知,想必不会好到哪里去。
因此,若是能够真正的遗忘,那么记忆中的人已不再,记忆中的事亦不再,又何来芥蒂心结一说。
所以常言道,忘却便是最好的解脱,不过也仅限于说说而已。
譬如世间有数不清的伤心之人,妄图觅得忘情之水,可惜到头来皆是枉然。
毕竟天道亘古恒久,想要逆天而行,神亦是难为,更何况人。
……
“轰隆!”,一道迅疾天雷带着强横的威势破天而生。
仿似隐匿在浓厚乌云之后的五爪金龙按耐不住,探出了它闪耀的龙爪,意欲踏足人间。
强烈的光芒瞬间四射,照亮了整个王城,也照亮了男人左脸上深深的疤痕。
男人眼眸猛的睁开循声看去,冷厉的目光中透着隐隐杀意,就像是准备伏诛胆敢惊扰他思绪的金龙。
不过他像是想到了什么,忽然收回目光,转身沿着长廊负手行去。
唐成没有犹豫立即跟上,只是身前的男人突然止步,头微微向后偏了偏,却没有言语。
无形的压迫感再度袭来,他自然不敢再跟。
随即停在原地俯身拱手而立,直到那道身影消失在夜幕中,再提步跟去。
……
一路无言行走,无论是如猛兽般蹲伏在暗处的巨大殿宇,还是散发着肃杀之气的精甲卫士,悉数被这男人比了下去。
这种感觉就像是——他不过是在自家后院散步,而其他的一切无非只是这家里面的修饰,在他眼中如若无物。
即便所有人都很清楚明白的知晓,这金碧王城、这繁华帝都、连带这辉煌帝国,根本就是属于他的。
然而,并不会影响旁人无端生出这种看似有些矛盾的感觉。
这或许是因为,在帝国地界之内,除了他,再没有谁可以做到这样的泰然自若吧。
……
王城中殿宇林立路径繁杂,大约走了有小半个时辰,终于是到了。
这里是连接几处宫殿的行廊,很高,比一些小宫殿还要高出几分。
越过围栏看下去,下面还有好几层一模一样的行廊,看来平时会有许多人通行。
只是不知为何,这里虽是在王城中,但总觉有些偏僻。
男人放慢脚步,转头看向身侧的事物,缓缓向前行走,就像是要搜寻什么东西。
那是一座木制的精巧亭台,或者叫凉亭也可以,紧挨凉亭的两侧种了些不知名的树,散出淡淡的花香。
一条木阶缓缓而上,矮的一头连着行廊,高的一头连着凉亭。
木阶不长,凉亭也不大,亭头的牌匾上铭刻着它金色的名字:“月仙”
一步一步,一步,一步……一步……
终于踏上最后一级木阶,男人站在凉亭的入口,似乎他好不容易到了这里,却又不愿过去。
龙眸转动细细环视一圈,许久未过来,这儿没有什么变化,凉亭仍是那凉亭。
是啊,凉亭仍是那凉亭,可是自己似乎在积淀的岁月中丢掉了提步的勇气,就像是不敢去追忆。
数息后,他还是动了,径直越过亭心来到边沿。
从这儿望出去,若是没有暴雨,若是明月当空,便可一览王城中的许多地方。
甚至可以看到最远处的高墙,而墙外便是民众的栖息之地。
视线埋低,一手负后,一手轻轻抚过涂抹了几层淡漆的香木围栏……
不知是因为时光带走了熟悉却留下了陌生,还是因为身旁少了什么东西相伴左右,手心传来的感觉与从前有些不同……
顺滑冰凉中带着些许潮气,但他知道,凉亭仍是那凉亭。
在这一瞬间,这庞大帝国唯一的主人,只不过是一位普通的男人。
左脸上割断剑眉划过眼眶的骇人疤痕,丝毫没有减弱他显露出的温柔,看向围栏的视线随之变得柔和。
还记得他第一次遇见她的场景……
那是某个晴朗的夜晚,满月悬空,也是某一年的元宵佳节,整个王城灯火通明,喜气洋溢热闹非凡。
当时自己还未做太子,换了一身便服,免得被人认出打扰兴致。
正打算去往宫中的灯会玩赏,途径繁花亭……忘了说,这便是月仙亭从前的名字。
眼角的余光中似乎传来些许异样,不由追看过去,只是这无意的一眼,却让他终生难忘。
近在咫尺的圆月占据了一小片夜空,安静散发着轻柔的光辉,浸人心脾。
精巧的凉亭仿似镶嵌在圆月之上,有些花枝从旁侧伸来,更显意境。
她,背对着他,窈窕玉立亭边。
纤手轻搭围栏望向亭外,一半秀发盘起用两只玉簪插好,一半沿着白润脖颈垂于身后。
粉色长裙如流水般坠下,却被夜风带起,露出精巧玉足。
仿佛是居住在月宫的仙女,驾着月亮来到人间,却被花灯吸引,流连忘返迟迟不肯离去。
一眼月仙子,
一眼千万载。
追忆到此处,晟帝深吸一口带着夜雨味道的凉气,再缓缓呼出,只是这一呼一吸之间却莫名让人觉得心伤。
他明白,凉亭仍是那凉亭,凉亭也不再是那凉亭。
思绪未止,仍在继续……
当时的他震惊之余,还是稳了稳心神,靠了过去。
二人就这样静静的听着悠扬的乐曲,嗅着清香的夜色,看尽满城绚烂灯火。
不过时光总会在这样的时候走的特别快,似乎没过多久,她或许是赏景赏的倦了,正准备转身离去。
他立即叫住她,已经记不清自己曾经说过什么,大约是询问她可愿共赏花灯。
可她却没有答话转身离开,只好从凉亭一路追出,最后追了多远更是记不起。
还记得她不胜叨扰,直勾勾的盯着自己的眼睛,惋惜,非常惋惜道:
“这位公子……本姑娘不好男色,得罪了!”
“哈哈……”,想到此处晟帝忍俊不禁轻笑出声,千算万算亦是失算,怎料她会如此应答。
有些女孩真的很不一样,能在不经意之间说出或者做出一些令人意外的言行,却又不会让人觉得反感,反而更加的诱人神魂。
特别是最后三个字尤为精髓,即便到了现在,他也想不明白“得罪了”是什么意思。
究竟是说本姑娘美貌非凡,结果吸引了你,深表歉意……
还是说……
毫无征兆的心伤骤然袭来,伤到心痛如刀绞,伤到无法再去追忆……
晟帝收回手背在身后,抬头望向远处,视线不觉有些模糊。
也不知是夜雨如帘遮挡了视线,还是眸中有泪盈眶,也分不清。
不过应该是夜雨的原因吧,毕竟他是君,不可示弱。
顺着目光看去,在那无数宫阙之中,有一座这里看不见的九凤宫。
小熙儿从前还会缠着他,吵东闹西很像她的娘亲,只是这次从云泉山回宫后,却大不一样。
主动来找他的时候少了许多,即便来,也是待不了多久。
虽已答应太后以大业为重,但有些东西又怎能轻易割舍。
……
你可知道……
方才对唐成动怒,不是因为朕对我们的小熙儿狠心,而是朕无法时刻待在她身边。
如若贼人余孽未尽,如若再来一次庭乱……
朕只是……
不希望她有事!
晟帝默默向着月上仙子诚挚解释道。
视线上移,带着柔意的锐利目光穿过雨帘跃出云层,直达月宫。
……
“启禀帝君,昌侯觐见,不知……”,唐成低头向着月仙亭拱手小心道。
若是旁人,此时入宫定不会通报,可那是昌侯,帝君亲允可随时入宫之人。
“宣!”,浑厚威严的声音响起,竟有压低雨声之意。
先前的奏折依旧捏在手中,料想这便是可让昌侯连夜进宫的急事,正好一议。
人至亭台入口,再驻留片刻,毅然离去未再回头。
方才短暂泯灭的俯瞰六合八荒的威势再度显现,他此刻只有一个身份,这方帝国的主人。
兴许有朝一日,终会成为这大陆九州的主人,统天御地。
……
……
施容与秦一天并排走过回春阁,经过千步林,穿过小竹林,也路过了青衣弟子的住处。
他们似乎将萧十三上山后的所有经历都回忆了一遍似得,最后进到百兽谷,来到天河奔腾而下的悬崖边,这个让一切终结的地方。
月色淡了下去,天已蒙蒙亮,淡淡的雾气开始弥散。
草地中央的孤树,原本在月下能看的清楚,现在却显得朦胧,仿佛孤树也像无尘真人一般,不愿打搅。
秦一天往前走去两步,旷野之处的山风更是劲猛,吹的衣袂猎猎作响。
仙眸中参杂着许多复杂情感,投出的目光也如永不停歇的天河之水,全都流向黑不见底的悬崖深处。
“也不知这小儿和……”,没有说出百里玲儿的名字,不过也无妨。
顿了一顿,有些希翼道:“还会不会回来?”
“我明白,只不过……”,话音落下便自嘲般的笑了笑,不等陪伴在旁的女人开口,回身自顾自的沿着来路走去。
施容看了一眼悬崖,她不打算过去,也不打算回应秦一天的自话。
既然他能够说出来,那自然就是好的,至少说明他愿意去面对,也算是这些时日来的一个改观。
“只不过……一次失去两名弟子,有些不易接受”
秦一天就像是在自言自语,却被河水咆哮声掩盖,也不知道施容听见了没有。
他说的是弟子,两名弟子,两名神农门玉鼎峰首圣手的弟子。
……
山脚下的无疾城中,大队骑兵在空旷的街道上疾驰,打破了今夜最后的宁静。
看那旗帜,若是没记错的话,应该来自岭南大营。
看那方向,若是没猜错的话,应该是神农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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