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着十万穆军，穆王不能不敢。

穆衍还是风度翩翩:“入城，自是无妨，只是不可失礼。孤请问公主，辰王可在城中?”

他的思路，和燕鸣梧是一致的。

——很奇怪，宋如玥看着他，总会想到宋玠。

文气的，胸有成竹的，仿佛一切都能一笑置之，最终又让人觉得，一切都在他的掌控之中。

她半真半假地愣了一下，笑道:“本宫只备了区区薄礼，如此看来，怕要叫各位失望了。”

“区区薄礼”。

大豫最后的一位公主手上，还有什么?

燕鸣梧呼吸忽而一滞:——宋玠杀齐王于辰燕之交，齐王死后，他那些势力归于何处?

要知道，齐峣毁家纾难，投奔的不是辰王，而是当时的辰王妃……安乐公主。

他倏忽看向穆衍，却见那人毫不意外，人畜无害般垂眉一笑:“果然。”

果然，果然穆衍早他一步想到。

此时，穆衍目光流转，竟也向他看了一眼——

电光石火，燕鸣梧领会了他的意思。一盘算，也没有更好的安排，他从善如流，目光一点。

齐人也不过那么三两只，眼下城门大开，不正是最好的时候么?

想着，燕鸣梧大笑道:“穆王来与不来，都不要紧——云意，着人取酒，孤要与公主痛饮一场！”www.zuye.org 石头小说网

穆衍旋即笑道:“孤王不似燕王好酒，随身只带了些孤本。老三，你也派人去取一些来，一并进献给公主。”

他音量不低，该听见的人都听见了。宋如玥捏住城墙一角，似乎又想说些什么，没说。

钟灵藏在城墙后，面色沉重地拉过她手腕，推开衣袖，深深下针。

非得如此，否则，宋如玥非得倒在城墙上不可。

这是什么世道呢?有人在城下言笑晏晏，有人在城上摇摇欲坠。

她低声道:“将军，该回去躺着了。不然，您脊骨上的伤一旦加重，往后就未必站得起来了。”

宋如玥充耳不闻，定定看着城下——城下，几百燕军，搬运着百余个半人高的水坛，正随着燕王轿辇，走向城中；又有数十穆军，驾着几十马车，簇拥着穆王座驾，缓缓行来。

她忽然用力扯出一个讥讽的笑。

“你别怕，”她没头没脑地对钟灵说，“你跟着我……不必害怕。”

燕王与穆王进城，自然是头等大事，瞩目三军。两路人马貌合神离，谁也不肯相让、谁也不能相让，两位尊贵的王上并肩上了吊桥。

燕鸣梧掀开雕窗锦帘一角，打量了一番穆国车队，笑问穆衍:“素闻穆王好读，却不曾听闻，上战场，都随身带着这许多名篇孤本。”

穆衍骑着高马，自上而下睨了他一眼:“你我心知肚明。难道，燕王那真是百坛美酒，要与安乐不醉不归?”

他那一眼，已经叫燕鸣梧微微不快，话说到了这里，燕鸣梧更是一挑眉:“那么，便各凭本事吧。”

说罢，帘一放，自行靠了回去。

却听身后马蹄声一乱，几道声音同时响起——

“城后有埋伏，我已全军覆没！！”

“齐军，是齐军——”

燕鸣梧穆衍各自一惊，燕鸣梧顾不得在闷气，一把撕了锦帘，问云意:“什么?！”

云意也正回头瞧着，闻言忙道:“似乎是先前去跟随天铁营的那些——”

穆衍拽过老三:“出去传令，务必不能再——”

他们的话都戛然而止。

在他们震惊的目光中，滚滚火油从城

墙内外两侧哗然泼落，紧接着，一支长箭，箭簇上挑着明亮的火苗，映入了他们紧缩的眼瞳。

猎猎大火，冲天而起。

热风呼啸而上的时候，宋如玥缓缓后退了几步。待到了城下看不到的地方，才膝盖一软，瘫坐下去。

钟灵:“将军——”

已经有人稳稳扶住了宋如玥，两手掐住她的腰，胸膛抵住她肩膀，叫她舒展了脊背。那人声音柔和，安慰钟灵:“没事。”

说着，已经摆正了手中的架子，往宋如玥身上捆。

宋如玥不配合:“……你怎么还在?”

“莫恒与我说了，说你打算把我夹在天铁营军阵中……可是，今日这些主意，最初还是我替你想的，你就打算这么把我支开?”辰静双收紧绳子，问，“紧不紧?”

宋如玥顾不上:“那火油也就够烧一次的，少得可怜，你……”

辰静双被气得不说话，抖开一件披风，不知宋如玥禁不禁得住，便往她那架子上系去。

宋如玥一抬眼，就能看见他抿得向下的唇角，忍不住:“……你在系风筝吗?”

辰静双的话里却带了冷笑:“是。系个风筝，剪了线，锁起来，直到几十年后老死，再把它从匣中取出，关进棺材。怎么样?”

宋如玥闭了闭眼，唇角浮起一丝笑意:“几十年啊……”

她实在累了，听这一番话，听得心生向往，如倦鸟投林。

钟灵怪不自在的。

如今城内，也就四人。他们仨，加上和宋如玥一样不肯离开的昭雪。

天铁营全部，尽在城外——宋如玥所谓“区区薄礼”，也是虚张声势。辰静双是留了齐军的后手作援，可齐军毕竟人数稀少，宋如玥一个没留，全派出去配合天铁营设伏了。

宋如玥那一番话，本就是为了引燕王穆王入城。她和辰静双都知道，那两人必不会乖乖孤身入城，推拒太过，便显得没有底气，因此，他们绝不能真正入城——因此，有了城门大火。

这其中有一个难处:追着天铁营的那些敌军，传回消息时，不能太早，也不能太晚。为此，宋如玥绞尽脑汁，加上钟灵在下提醒，方才圆满——

前锋失利、双王失陷，城下已然一片混乱。

但还不够……

李臻封德二人，自也不是等闲之辈。宋如玥辰静双不过短短交流了几句，他们已经止住要前冲救驾的亲卫、镇住惊慌失措的大军，稳住了局面。城下嘈杂之声逐渐分明，几个传令官的声音嘶吼着透过纷扰琐碎，军权重新编织出了不可见的网，不安地躁动着，如同猛兽蓄力时的低吼，要一举扑碎这皇城——

极远处，却忽然有什么，滚滚而来。

那同样是重兵，为首者修长高挑，势若奔雷，人尚在百步以外，扬手间却高高射出一记重箭，锋芒落处，只一声哀鸣，一面硕大的“燕”字旗便缓缓倾倒。

谢时为避嫌，与诸多名将不同，并没有自己的旗帜。但这不妨碍他能够声势浩大地露面——他身后精兵齐声大吼:“辰军交驰将军，奉王命，履约来迟！！！”

话音未落，已如炽刀入水，凶悍地切入了燕军阵地！

地动山摇、天昏地暗。

城上，宋如玥听着城下声，下意识地握紧了手里的东西。

辰静双凭她把自己衣襟抓皱，把她的头护在了自己怀里。他怕宋如玥冷，贴得近近的，低柔的声音暖烘烘地落在她耳根:

好啦，人力已尽，安心睡一觉吧……接下来，无论生死，我都与你一起。”

城下之战，轰轰烈烈打了十余天。

城门的火早熄了，残余的一点火苗还没被风吹冷，燕王穆王就被人拽了出来，再不肯叫他们去冒险了。

这也符合辰静双的预想——一国之君，多金贵啊。

他一边心里冷笑，一边耐心地守着宋如玥。有他在，钟灵就得了闲，因听说昭雪和宋玠一同长大，性格上极为相似，便忍不住去找他，想解开自己心里的一些疑惑。

这些疑惑，她是不敢和宋如玥提的。有时候有所顿悟，心事重重，也不敢在宋如玥面前流露。宋如玥只当她是担心城外的夏林，还打趣了两回。

钟灵一概微笑以对，转头就微笑着，咬着牙，去跟辰静双状告此人当日兼明殿上如何如何倔强不低头、养伤时又如何如何折腾不配合。

于是辰静双也听得微笑。

但他已打定主意，不问宋如玥过去经历——又知道宋如玥近来爱看些海外话本打发时间，于是伙同钟灵，将宫中所有话本都翻了出来，送到她面前——只把结局几页都撕了，藏到她床下，把她折磨得抓心挠肝，还故作无辜:“嗯?什么后续?”

总之，辰静双和钟灵，是刻意将注意力集中在宋如玥身上；而宋如玥，则不知自己时日几多，也乐得这样随手而为的迁就。就这样维持着，竟得了些鸡飞狗跳、平静如池水的好日子……只要大家都不细想、都不去担心自己的结局、都不从城墙往下望。

只是越好的日子，越流光般短暂。宋如玥不过醒了几回，城下，已是血流漂橹。

正月十九，辰静双出谋划策、宋如玥露面施为，将燕王穆王双双困于城门大火之中，重新闭门。趁此，谢时率辰军神出鬼没杀出，配合天铁营、齐军，攻了燕军穆军个措手不及。

正月廿五，天铁营、齐军与辰军会师，围杀八千穆军，重伤穆国二品将军吴武，天铁营高央被燕军冷箭射中左胸，坠马失踪。那匹战马在原地等了他好久……直到被人斩作两段。

正月廿八，谢时亲自领兵，欲闯皇城门，与李臻狭路相逢。最终李臻亲卫死尽、谢时断指而归。

二月初二，穆衍亲自会见燕鸣梧，二人各派精兵，尾随了第十三支欲潜入皇城的辰军。为首的天铁营将士察觉，双方转为明斗，直至这支辰军小队被剿灭。最后一个辰军是郭琦旧属，见城门将开，拼死喊出一声“请王妃闭门自保！”，成功制止了前来开门的昭雪——朱红城门上，徒留三尺血。

二月初六，甘慈带伤坐镇，天铁营围困了燕王营帐，逼李臻回救。同时，一封短信被送到穆王帐内:若辰王成正统，穆之威胁为谁?若燕王成正统，穆之威胁为谁?

二月初七，穆王拔营，向城墙更近了一里。燕军纠缠而上，但因王帐被困、李臻无暇，终究不成气候。

二月初九，齐军伤亡过半，齐王太妃亲自披甲督军，竟初战告捷，以防身暗器挑落原已带伤的云意。……紧接着，为防燕军反扑，还有些懵然的太妃被紧急拉走了。

二月十二，谢时再度领兵冲门，与守门的封德大战六个时辰，双方依河休战，分列城门两侧。李臻奉命回守，配合穆军欲围杀谢时，未果——燕穆打得火热，原是个骗局。

直到二月十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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