听说燕军也合围而至，辰静双的眼睛眨都不眨。

这一情况虽然糟糕至极，却也是他料想过的情况:燕鸣梧行事，总有那么几分剑走偏锋的意味。

他只是下意识地，向城墙看了一眼。

而谢时，不知是否与这一眼不谋而合——

辰军体量轻盈，胜在机动，因而被谢时带着东奔西跑，不知有意无意，竟然一步一步，退到了皇城之下。

发现这一点时，燕王穆王一时悚然，不知这究竟是天意，还是人为。

但无论如何，他们都不可能再让这位驸马辰王靠近皇城一步——

此时李臻封德联手截杀谢时，云意在旁伺机而动，辰静双身边的将领尽皆被分割在外，只剩百余辰军，和一个手不能提的甘慈。

甘慈左右看了看，苦笑道:“臣真没想过，有朝一日能担此重任啊。”

说着，抽出了腰侧的剑:考虑到他病弱的身体，那把纯属装饰意义的剑轻飘飘的，一抽出来就被风吹了个对折。

辰静双一哂:“你还是省省吧。再说……”www.zuye.org 石头小说网

他是想起了甘元亭，身为辰国元帅，将甘慈藏了那么多年，想必爱极了这个儿子。但他没有说，他亲自拿过弓。这弓势大力沉，上下两端开了刃，雪亮的寒光被血槽一路引到握柄前后的飞檐，弓身如石头般坚硬，弦用了九股牛筋，寻常拨动都要费些力气，是杀人如麻的利器。可是他随手一拨，这凶器就在他手下，发出了低浑的长吟，心甘情愿屈服于一个白面小生般的人。

宋如玥消失不见的这一整年，射箭是他唯一的消遣。少有人知道，辰王殿下的寝宫中常年钉着一面千疮百孔的大豫旌旗，旁边，就放着这样一把弓。

人孤身向命运浪潮的渺小愤恨、孤注一掷后的巨大不甘，非如此不可纾解。辰静双自己也知道如此不对，宋如玥或许也不希望他如此，但是，他恨。

恨到午夜梦回，噩梦中虚脱的手指都要颤抖着收紧，将无形的命数化作无辜的具象，拼尽全力，怒弦无声。

这样重的弓，拖着雷霆般的铁箭，嘶鸣着张弦。

紧接着，连同辰王之怒，射出陨铁般的箭去。

辰静双箭无虚发，但敌军源源不绝，箭总非源源不绝。很快重箭射尽、轻箭射尽，终于射尽最后一支箭后，辰静双抽剑，继续向着皇城吊桥冲去，冲入了敌军阵中。

甘慈随行左右，艰难闪躲中险些看愣了:“殿下不用那柄弓上的……”

辰静双用剑尖艰难地挑开一个燕兵，从牙缝里回答:“那个，好看罢了！——小心！”

这一分心，甘慈又被划了一道。这人气力不济，头脑倒快，当场挥剑往那人马上一砍，果真人仰马翻。

他已被淋了一身的血，将血糊糊的头发往后一捋。正要说什么，目光一抬，忽然一愣。

“——您看！！！”

是皇城吊桥。

皇城吊桥，正在一寸、一寸地，往下落。

城内的人，这是什么意思?

甘慈犹在多思，见辰静双已经愈发不管不顾地冲了过去，眼皮狂跳:“您等——”

除了箭术，辰静双实在没什么出色的武力。区区几步路，他已是伤痕累累，百余辰军只剩数十。他几乎将牙咬出血来，目光死死瞪着那吊桥后、宫墙的一角。他至今仍不十足相信宋如玥在此城内，可是他想:

我就死在这城下，值不值你抱憾终生?

就是这时，身后，变故陡生！

燕鸣梧和穆衍，都不敢怠慢辰静双，急命人来截杀。穆军来了个陶维似的人物，寻常紧抿着嘴角，一看就不大说话；燕军来的，则是眼睛红彤彤、在冲杀中纵情嘶吼的男人。

辰静双瞧了他两眼，有些眼熟。甘慈已经贴心地解说:“殿下，那是李臻的副将，关预。”

李臻的副将。

这么一说，辰静双便想了起来——当年有一次，他和宋青璋同去燕军营地，就是关预引的路。那人手受了伤，固执地执剑，被李臻训斥。或许是这个举动让宋青璋觉得有些亲切，回程上偷偷和他咬耳朵:“好像看到了一个不高兴版的我自己。”

而一走神的功夫，

关预长剑已经破空而至，直指辰静双咽喉！

咽喉一线，最致命。

辰静双瞠然抬眼，手腕急转，剑身相击……而长剑去势未绝，仍坚定地刺入皮肤——

忽地一声大吼，侧里猛然扑过来一团黑影，不由分说将关预撞歪了。这可有些狼狈，关预两只脚还勾在马镫上，身子却整个地折下去，辰静双充血过度的双耳里，竟还鼓噪起筋骨崩裂的声音。

关预发出一声痛哼，反手将那人一推。

那人更干脆，如同折了翼，一声不吭地从马上栽了下去。辰静双半路将人一捞。

甘慈！

甘慈肋下触目惊心地凹下去了一块，所幸未伤到要害，只是疼得浑身哆嗦、又不敢哆嗦。

辰静双瞪了他一眼，斩关预坐骑，再度前冲！

这时候，吊桥只有一跃之高了。

忽然，传来密集有力的砉砉脚步。再一看，吊桥上忽然站满了人，为首的往下一打量，不言语，一挥手——

数十支铁箭齐齐往四面八方射出，箭尖构成了完美的圆。随着这圆越走越大，箭身与箭身之间显露出了藕断丝连的什么，牛毛细雨般的寒光，数不清地往下落！

细细一看，那些寒光竟也是一支支小箭，虽是被动触发，但劲力惊人，凡是没被铁甲披覆的，都能射穿。遥远如辰静双，也不得不退后，暂避其锋芒。

布雨箭！

旁的没人认得，但辰静双认得。

当年齐王投奔，除了朝臣大军，还带了一本《机枢勿忘》，里头记载了齐国代代能工巧匠尚未实现的奇思妙想、异想天开。里头有一章《凶》，皆是这样的大杀器，只是或因机簧巧妙、或因人力不及，皆不能实现。

这布雨箭，便是其中一样。

若说设计，它算不得太复杂，可是，它对使用者要求极高，要极其苛刻的熟悉和默契，使射出的箭保持一个均匀的圆，才能张开这箭中箭。

吊桥上的箭手们已经纷纷跃下，还是那样整齐划一，以吊桥为中心，行进的步伐推出一个均匀的圆。

圆外，是尚在□□的人。圆内，只剩安静的尸首。

甘慈先还兴奋得一抓辰静双手腕，自以为得救了，可随着那些人逐渐逼近，他的心忽然凉了半截。

无他，这些人并不管什么燕军穆军，只管斩杀一气。甚至连辰军也不管，有些辰军和甘慈一样，自以为得了救，反去求助那些人……可是，他们都并没有要救人的打算。

而是像对待旁人一样，手起，刀落。

他眼角猛然抽动一下，抓住了辰静双就要往外催马，可是他忘了自己肋下的伤，才一牵动，血就从嘴角喷了出来。

“跑……殿下，跑啊！”

死死盯着那些人的辰静双，终于有余力分给他一眼。

甘慈有史以来第一次，没有读懂他人的目光。然而很快，他从那目光里察觉出了日夜挣扎的思念、千金一掷的痛苦，以及一丝幽深微妙的愧意。

他还没想明白那愧意从何而来，辰静双已经纵身跃下，反手在马屁股上重重一抽。

“走！告诉谢时！”

受伤的甘慈根本勒不住马:“殿下！”

辰静双充耳不闻，义无反顾地向那些屠夫跑去。一众骑兵中，他孤零零的身影单薄极了，好像一照面，就能被人撞翻在地。

可是没有。

辰静双纵然疯了，也是个井井有条的疯子。战场上，他公然拆了自己的盔甲，袒露出盔甲下的辰王王袍。

……简直是早有预谋。

“孤知道你们是什么人，你们也知道孤是什么人！带孤去见林荣！”

那些训练有素的杀人者早就注意到了他——见了辰王王袍，更是团团聚拢。一方面是将他包围，另一方面，也是将他与燕军穆军隔绝开来。

关预倒地不起；穆军将领试图组织起有效的冲杀，可是有一样算一样，全被这些人拦下。

一个小头目认出了辰静双——从前，他在辰王宫中，为这位殿下做过殿前卒——他也变了，当年青涩的人如今语气沉沉，不动声色:“辰王殿下，我们收到的命令，是凡靠近城门吊桥者，杀无赦。”

辰静双挺挺地站着:“谁发的令，孤要见

他一面。”

那头目盯着他看了一会儿:“辰王方才，催那位大人快走，显然也知道我们不会手软。纵然如此，也要见吗?”

“你只管传话就是。”

头目若有所动，但是，依然没有应允，只做了微微的让步:“林统领位高权重，我需得请示上峰。请辰王城中稍候。”

语毕，辰静双身后一左一右，贴近了两个天铁营将士。两人也是手如铁铸，客气又用力地擒住了辰静双，异口同声:“请辰王城中稍候。”

辰静双被半是保护、半是扣押到了城中的同时——

宋如玥也听说了消息。

她听着从战场上回来的天铁营将士，向她描述“辰王殿下坚定凛然”的时候，眉心也是微微一跳。

然后，飞快地一闭眼，把头转到了一边。

她千滋百味抑制不住，泪水越蓄越多。忍了许久，才憋着气，闷闷道:“既然如此，你叫他来。入宫后，先把他拾掇拾掇，别直接过来。”

“是。”

那人退下后，钟灵扳过她的脸，给她擦眼泪，笑她:“我以为将军早就做好了准备，现在辰王殿下近在眼前，怎么将军倒又哭上了?”

宋如玥另有打算，不敢叫她看出端倪，自己也抬手抹了两把眼泪，强笑道:“谁知道?恨他这么晚才来吧，害死我了。”

——她确实早就做好了准备，但这准备，想必与钟灵的理解不是一回事:

她依然藏着未消的死志，因此，决定支开辰静双和天铁营。

她想自己确实是懦夫，比起活着被那人可怜，死才是她熟识的东西。这么多年，生死一线，早该习惯了。

可是她漏算了:唯独这一回，她心中没有孤愤。

而有时候，那才是最能支撑人心的东西。

失去了，凄凉就如万蚁噬心，叫人难耐。

她只能忍着万蚁噬心般的凄凉，如常道:“我与辰子信许久未见，不想匆匆赶出去见他，又狼狈又老套。我要想个法子，让他一辈子也忘不掉这天。”

外面风雨飘摇，她肯在别的事情上费心，当然是好事。钟灵被她骗得又奇又喜:“将军这两日恹恹的，原来还有心思想这个?”

宋如玥骄傲不屑地挑了她一眼——这样的动作，少年时实在做过太多回，她甚至不用费心，只凭肌肉记忆就能做得出色——她哼道:“本宫的心思，可多着呢。”

钟灵失笑，自然乐意配合:“将军要怎么做?”

“当然，我不能立刻和他相见。我看过许多海外话本，得吊一吊他才好。先给他玉玺——上回叫林荣拿着，我不想再看那东西了，就直接叫林荣带着玉玺，在兼明殿见他，把玉玺给他。辰子信肯定会问我，要是他问——”

说到这里，宋如玥心中已是酸涩难当，眼中忽然又涌上一层泪。

她说得这么肯定，心里却远没有这么自信。

她缓了一口气，笑着说完:“——你们就支支吾吾，说我不在，但是呢，露出一点破绽，勾着他猜，勾着他提心吊胆，勾着他来寻我。叫他越提心吊胆越好，但是到了我寝宫门口，才要叫他知道，我等他，实在已经等了很久了。”

钟灵嘲笑她:“这些话，将军怎么不自己说?”

宋如玥红着脸瞪她:“怎么和夏林那么久，还是个榆木脑袋?”

钟灵一挑眉。

宋如玥不等她说，把她按住了:“但是万一，万一他不问——不，要是他拿了玉玺，第一句不开口问我，就叫林荣把他抢了，把玉玺砸了，咱们不管他死活，直接开城放人，趁乱逍遥出去！”

“这才像你。”钟灵评价这土匪行径。

“这就叫快意恩仇。”宋如玥得意洋洋，“行了，你出去准备吧。”

钟灵一怔:“殿内本就只留了我一个人，将军把我支走了，自己在这?”

宋如玥长吁短叹:“要么说你不懂呢——我等着他，自然要孤零零一个人，才显得心诚啊！”

钟灵简直没眼看，道:“将军这心思，但凡用了一分在养伤上，也——啊是是是，我闭嘴，我闭嘴。”

她在宋如玥威胁的瞪视下，哼了一声，戳了戳宋如玥的脑门，放心地出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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