归庭对西凌人而言，是一个很重要的地方。在西凌传说中，神殿代表“神谕”、“神权”，传达神的意志；而归庭代表“根源”、“救赎”、“长生”，是亡者所归，也是生者所慰。

经过数扩数建，七十年前，归庭就已经比王庭更为宽广了。但这究竟是丧葬之处，往日里空空旷旷，沉静寂寥，吹拂着死地的风声。

宋如玥素来不忌讳亡者，也不由得在归庭入口站了一下。趁着这一站的功夫，她看了看昏沉下去的天，吐了一口气。

不远处山影环抱，以吞天地的气势遮蔽了星与月。她总有些不安，不自觉地摸了摸自己的后颈，好像要捋平战栗的寒毛。

然后，她催动绝云，走了进去。

归庭内依然寂静无声，唯有沉重苍白的石碑，无喜无怒地耸立着，注视着数百年来第一批侵入圣地的异族人。

夜色如雾。

忽然一声极细碎的响动，几乎低于耳畔盔甲的摩擦——

“谁在那里！”莫恒暴喝。

他的箭比言语还快，话音未落，已经射中方才响动之处。是一簇洞穿血肉的声音，正要上前查看，无数墓碑后射来无数箭雨！

西凌弓箭极粗重，一箭就能掼杀一人。所幸，先锋均是天铁营精锐，纷纷抵挡，并未造成太大伤亡。一轮箭雨射罢，宋如玥已经眼尖地看见了对方统帅：“□□！”www.zuye.org 石头小说网

西凌人不精箭术，一年锻打的弓箭都有数，方才那一轮过后，宋如玥直冲出去，□□并不恋战，抽身便退！

他这一退，宋如玥却猛然起了疑。

归庭，该是西夷人寸步不让的地界。

果真，□□只是虚晃一退，趁着宋如玥来不及勒马，他伸手就来拽她。电光石火间，两人交手十数回合，竟势均力敌。

但先前，宋如玥被巴雅尔砍伤的手臂还没有痊愈，此刻疼得发颤。□□看准了，一刀直取。宋如玥斜枪拦住，却终究用力不均，被刀刃擦着枪身，直逼到眼前。

她飞快侧身，放空□□刀锋，顺势缠他手臂，眼看已经触及□□手腕，对方忽然左手攥住她枪身，右手屈肘反抹，从她伤臂一侧，来割她咽喉！

宋如玥匆忙架枪格挡，却又被手臂拖了后腿，只震开了□□大刀。双方坐骑喷着白气，进退间也像在进行一场殊死较量。

但□□已经捉住了宋如玥弱处，占据上风。不远处林荣等人也被拖住，宋如玥很快被逼退，分明是使长兵器的人，交锋处都被压到了眉睫。正危急时，□□双手举刀下劈，力能崩山，她却陡然捕捉到□□胸前空门，不退不让，收枪横挑！

这样悍的，世上只宋如玥一个。□□刀已经劈散了她发髻，也只得仓皇回防，崩开枪尖。但一刹那，宋如玥□□顺势扬起，划过一道惊人的弧线，砸向他锁骨！

这一枪下去，锁骨必被击碎。□□只得横刀招架，不料宋如玥不依不饶，枪尖一抖，如银蛇噬人，飞速缠住他刀刃，挫他腕肘。他又只得弃刀，却觉宋如玥枪身陡然一震，不再摇晃缠转，闪电般直刺他心口！

□□之灵巧诡变，尽在于此。□□竟招架不得，连连退让。

寒芒如水，从枪尖流泻，惊亮了西凌深处凄冷的夜。

片刻，□□负伤逃窜。而绝云已经起了战意，一声嘶鸣，放蹄飞奔——

“吁——！”

宋如玥绷起全身力气，迅速制止了绝云。她并未打算穷追——这一战，她让自己的心格外冷，绝不肯被西夷表象蒙蔽、冒进——而是环顾四周，调度指挥。

真是奇怪。这一战本该热火朝天，却处处充满着清冷和诡异。好像斗争最白热化、最该挽起袖子贴身肉搏了的时候，双方又忽然抽离出去，成了理智的棋手，各执黑白。

但辰军的优势是确定无疑的，西凌统帅又已经逃走。双方缠斗少顷，西凌人已经后退数丈，每退一步，都由辰军压上，留下成片残碑。

越往深处，就越是地位尊崇者的长眠之所，墓葬就越是高大隆重、整齐划一，渗出无情的森冷。战斗愈发激烈，西凌士兵藏在墓碑之后偷袭设伏，辰军也借此反击，杀他们个措手不及。双方都知道这是最后一战，辰人固然怀着血海深仇，西凌人亦已国破家亡，咬牙切齿。各种阴招、狠辣手段，俱都层出不穷。

冷铁与血肉横飞。

□□也再次现身指挥，没有再冲上前来，但也稍缓了败局。宋如玥素来推崇“万军丛中取上将首级”，以为如此可一举击垮敌军。见了□□，分外眼红：“莫恒！”

这一战以夏林为副将，莫恒和林荣一样，都在她身边待命保护。顺着她目光一看，莫恒便明白了，一时收起剑，弓弯如满月，连连射出三支铁箭，直取□□！

但千军万马之中射箭，谈何容易。□□运力劈开两箭，眼看第三支已经来不及劈落，眉心已经能感受到箭锋上锐利的杀气——忽有一个西凌士兵一头将他撞倒，自己被钉在了地上。□□还不及施救，他就已经被万马踏过，惨叫着断了气。

□□眼睛也红了，再度向宋如玥杀来！

而莫恒三箭不中，自身已被西凌士兵逼到眼前，割裂在后。□□武艺精妙，林荣不敢再放宋如玥过去，抢着催马上前，长刀一横，架住了他。

宋如玥在旁道：“□□，我知道归庭是圣地。你们萨仁王不顾一切把战火引入，我却于心不忍。你们放弃抵抗，我们自当撤出去，在外面拉开阵势，堂堂正正战一场！”

□□不答，只打算冲破林荣防线，刺杀宋如玥。林荣滴水不漏，宋如玥虽不插手，却将他神态动作都看在了眼中。

一番力战，□□左支右绌之下，再次落入下风。他只好震开四周攻势，再次退走。

“□□目标是我，”宋如玥低声道，“或者说，萨仁给他的目标是我。” m..coma

“萨仁王一旦现身，天铁营人见了自当回报，可至今仍无一信。将军，萨仁王真的在归庭吗？”

“这是他们最后的一点土地了，她如果不在，那就不是萨仁了。”宋如玥笑了一笑，“我觉得，她是想让□□引我过去。”

“！”林荣：“万万不可！”

宋如玥：“说到底，我和萨仁之间总有些情分，确实得好好告别。但你放心，她肯定是挖了坑等我去跳，我自然也不会孤身前往。”

林荣一怔，险些被削掉一侧耳朵，忙再次挥刀杀敌——这却与宋如玥本人不大相同。他本以为，宋如玥会趁着西凌主力与辰军交战的功夫，单骑赴会。

宋如玥从死人身上捞了一顶头盔——她自己的，先前被□□打掉了——牢牢系好。

若是无牵无挂，她的确不计较生死，恐怕方才已经跟着□□冲出阵去，与萨仁做个了断。但辰静双北境吃紧，这一战，她要活下来，活着，带着大军，回到他身边。

因此，辰军前进的脚步是步步踏实。不多时，□□浑身是血，往归庭深处逃了。而宋如玥往日里多么莽直的一个人，在萨仁处处引诱下，竟没露一个破绽，安安稳稳到了归庭中心。

归庭中心，建有灵台。灵台是西凌人主持丧葬法事之所，是一片巨大的石坛，后侧竖着十二冲天立柱，分别纹饰以西凌神话各类神鬼猛兽。

萨仁和她黑压压的亲兵，已经在此等候。天高风长，战马无声。

在守卫大都的一战中，他们也受了重创，萨仁本人都挂着彩，左手两根手指控制不住地抖。见了宋如玥，她还是笑了一下：“真是不打不相识，碧瑶，孤并非输在你手下，但攻城略地，你是有几分能耐。今当诀别，如何，你有什么可说？”

宋如玥一时没什么可说，心道：果真是不打不相识，也算有始有终。

而后，才抿出一点涩来：她与萨仁之间种种，就要于此终焉。

接着，满腔苦意忽然一发不可收：这是最后一战了，或许是今生最后一面，她不想刃指萨仁。

可这是两军阵前、敌军腹地。

期盼着于此终焉的，是不是她们私下的情分，而是西凌与中原之间，数百年的恩怨。

默然注视着她们、真正的持刀人，是万里山河、无尽亡魂。

宋如玥道：“你我今日一战，必在青史留名。虽然历代史家都屈于‘成王败寇’，我却敬你，必令他们如实记载，不准半分偏颇。他年后人偶见，也算你我比肩而立，不枉相识一场。”

“好！”萨仁大笑，“今日无论胜负如何，你我不枉相识一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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