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先生，您为何叫左春秋？”
每当有学生问这个年龄并不大，却已经两鬓斑白的私塾先生这个问题时，他便笑道：“因为先生我，喜欢夏天和冬天多一点。”
那些学生只是摇头表示不信，这一个左先生，怎么会喜欢冬天呢？
他们知道，这个左先生，每到入秋，便咳嗽个不停，而到了冬天，这个左先生，竟是连走路都困难，只能坐轮椅去私塾给他们上课。
榕江镇地处偏远，虽说并不富裕，可民风淳朴，比之城里的勾心斗角，更让左春秋心安。
于是，在外闯荡多年的他，选择在这个小小的城镇定居下来。
左春秋靠着自己腹中的文墨，找到一份教书的活。
靠着那还算可以的收入，本来可以过的挺好，可这位教书先生，似乎并不乐意。
一个私塾的教书先生，硬是活成了一位穷酸秀才。
来榕江镇的第一年，左春秋便买了一座小屋。
每天教书完后，便要去酒馆里边买一壶酒，带回家去，什么也不就，就是喝酒，有时喝得尽兴，还要唱几句镇里人不知名的歌谣。
有一次，几个学生一人从家中偷出了一只鸡，带了些盐，伙同着跑去镇子外边，做了叫花鸡吃。
几个顽皮孩子的手艺显然不好，三只叫花鸡只吃完两只，大多还是被浪费了。
傍晚，一个孩子手中抱着什么东西，跑去了左春秋的家里边。
这个顽皮孩子从来不会对这位左先生说谎，他跑去左春秋家里边，将事情如实说了出来。左春秋听后，只是趁着酒意，笑得前仰后合。
“说实话，你们这手艺，真不怎么样。”左春秋就着叫花鸡，喝了一口酒，笑道：“不过，以后别这么干了。”
那顽皮孩子点点头，并未害怕回家被收拾，反而是琢磨着哪次再偷只鸡出来。
“先生，这酒真的好喝吗？”顽皮孩子看着左春秋，心中萌发出好奇，问道：“能不能让我喝一口？”
“张嘴。”
那孩子果真把嘴巴张开，左春秋便颤动酒壶，然后酒壶中抖出一滴酒，恰好落在了那个顽皮孩子的嘴里。
那孩子撇撇嘴，口中有些辛辣，随后便觉得胸口一阵火热，他咽了咽口水，“真难喝。”
左春秋放下酒壶，起身看向窗外，道：“苦中带辛，而后觉甜。这酒啊，就像梦想中的人生一样，不过世事无常，又有多少人能够真的苦尽甘来？多少人能够不怨天，不尤人；能够不迁怒，不贰过？”左春秋转过身，摸了摸孩子的头，笑道：“我送你回家。”
左春秋把自己那个顽皮学生送到家后，向其父母解释一番，然后便让他们收下几枚钱币。
那孩子的父母说什么都不要，于是左春秋只能将钱币放在桌上，随后便走了。
俩夫妻看着左春秋那瘦弱的身形，久久无言。
最后，那顽皮孩子的父亲，硬是将这孩子暴打了一顿，可这一次，那孩子并没有哭。
左春秋走在街上，一阵微风吹过，他连忙用手捂住嘴巴，然后咳嗽起来。
入秋了。
就这样，左春秋在榕江镇度过了第一年，也是这位教书先生在榕江镇过得最好的一年。
第二年左春秋依旧教书，榕江镇的居民对这位瘦弱的教书先生也更加尊敬，不是因为怜悯，而是因为这位左先生，值得尊敬。
这一年左春秋的附近来了位光棍，刚开始居民还觉得此人不错，他看起来还挺有钱，因为每次买东西，这个光棍出手尤其阔绰。不过过了一段时间后，人们对此人的态度，便是渐渐的变了……
左春秋对此都看在眼里。
这光棍叫做吴岳，长得人高马大，却无比懒惰，整天游手好闲，又“视金钱如粪土”。
当他把自己的钱挥霍光以后，便开始耍横，不仅多次吃饭不给钱，还去调戏人家老婆。
这种事情谁能忍的住？
于是，那些居民便叫了人，将这懒惰光棍收拾了一顿。
那一次，光棍被打得鼻青脸肿，在床上躺了好一段时间才能下床走路，期间左春秋给他送饭吃，否则这光棍早就死了。
在此以后，左春秋成了这光棍的财源。
因为在伤势好转后，左春秋便不再给他送饭，这个叫做吴岳的光棍没有经济来源，又不敢再次耍横，只能向这个对自己还挺好的左先生借钱。
不过说是“借”，却是有借无还。
而每一次，这个左先生，也从来不会找他还钱。
吴岳想不明白，觉得这先生实在太傻了。
有些时候，这左先生还会去他家，并不是问他还钱，而是提着酒壶和他一起喝酒。
……
左春秋今天披上了棉袍，因为又要入秋了。
从私塾返回家后，左春秋便和往常一般坐在桌前，等待着那光棍过来。
很反常的是，一直等到傍晚，那个光棍吴岳都没有来借钱。
左春秋脸色如常，没有担心也没有好奇，只是慢慢的喝酒，时不时咳嗽一声。
后来，左春秋知道了吴岳在一家粮店干活，他心情好了不少。
善恶随人作，祸福自己招。
左春秋的生活一如既往，但他并没有感到厌倦和疲惫。
一段时间后，吴岳来了。
他拿到自己的工钱时，第一时间便是买了点酒菜，去了左春秋的家里边。
左春秋对于这个“懒惰”光棍，从来都没有厌恶。
吴岳并不是恶人，只是一个因为某些事情，而失去方向的年轻人罢了。
这一夜，两人相谈甚欢，左春秋说了许多文邹邹的话，诸如“毋意，毋必，毋固，毋我”之类。
吴岳大多听不懂，但是有些时候，还是能接上几句话，这便让这个教书的“酒鬼”先生感到很开心了。
“人生如逆旅，我亦是行人。”左春秋喝完最后一口酒，然后便送别了吴岳。
此后，每过一段时间，吴岳都会来找左春秋喝酒，然后在离开之前，将一些钱币放在似乎已经醉醺醺的左先生的桌前。
……
这是左春秋在榕江镇度过的第三年，也是最后一年。
这一年的一天，吴岳找到左春秋最后喝了一次酒，然后便说要离开榕江镇了。
教书先生没有挽留，也没有问为什么，只是让他保重。
吴岳性情豪率，将三枚钱币放在了这位左先生的桌前，笑道：“左先生，这钱我可还清了。”
说完，吴岳便起身离开，让左春秋不用送他，但是这位瘦弱的教书先生，无论如何也要送他一程。
最后，吴岳上了船，向教书先生挥手告别，左春秋便也挥了挥手，然后站在岸边，看着船变得越来越小。
……
下雪了。
左春秋穿着棉袍，坐在轮椅上不断咳嗽，然后用那快冻僵的手，艰难地移动着轮椅的轮子。
下一刻，左春秋发现轮椅自己动了起来，他把手放在嘴前哈了口气，口头一看，便看见一个学生站在后边，双手扶着轮椅慢慢地推进。
左春秋看着这个拿叫花鸡给自己吃的小孩，脸上露出了笑意。
“先生，您这么年轻，为什么头发白了这么多？”那个叫做张何的顽皮小孩问道，心中有些伤心。
左春秋坐在轮椅上，手中捏着一把自己的头发，有些感慨，一些时间没注意，头发又白了许多。
他突然用手捂着嘴，咳嗽了几声，却发现手中多出了一点血迹，教书先生悄无声息地将血迹在衣服上抹掉，笑着说道：“我学问高嘛！”
后边的孩童带着哭腔，道：“先生，我看到了，你怎么咳血了？”
左春秋有些无奈，没想到这孩子观察力这么强，他沉默了一会，说道：“张何，先生我可能要离开了。”
叫做张何的顽皮小孩开始抽泣。
“别哭，张何。”左春秋说道：“你是我在私塾中，最喜欢的一个学生，先生希望你变得坚强。如果有一天，先生离开了，我希望你别为我哭泣，你可以伤心，但是别哭，好吗？先生现在……不想听到哭泣。”
他转过身来，拍打了一下张何的头，笑道：“小子！带老子去喝酒！”
张何第一次听到自己先生说出这样的话，虽然听着有些吃亏，但他还是破涕为笑，大声道：“好嘞！”
……
今日，私塾里边，所有学生都在等待左先生的到来——他从来不会迟到，今天还是头一次。
张何似乎觉得不对劲，他突然起身，随后向着左先生的家中跑去。
……
左春秋死了。
他安静的在家中离开了，离开前还没有忘记喝完一壶酒。
张何发现左春秋的时候，其实就感觉到了什么，但是他只是安慰自己，“别傻了，他可是左先生啊，怎么会死呢？”
“左先生。”
“左先生？”
“左春秋？！”
张何把自己的手从先生的鼻子前移开，他知道他离开了。当年那个顽皮孩子没有忘记先生昨天对他说的话，但是他不能完全做到，他只能做到不在左先生面前哭泣。
张何飞快跑了出去，然后边跑边哭。
“左先生走了！”
“左先生走了！”
“左先生走了！”
……
这一日，几乎全镇的人都在为这位左先生而悲伤。
左先生并没有为他们做什么大的贡献，但是他们都知道，左先生是一个好人，是一个很好的人。
左春秋的葬礼办得很盛大，很多人为其筹钱，置办了最好的棺材墓碑。
墓碑上的名字和墓志铭还是找北巷最好的刻匠刻上的。
墓志铭字很少，因为那个刻匠用了一天时间，仅仅刻了两字：君子。
……
全镇的人为左春秋悲伤了好几天，每个夜晚还都是那些学生守灵，而且每个学生，从未缺席。
三天后，封棺了。
左春秋的棺材被葬在了一处山坡，那地方地势挺好，也挺高，至少可以看到榕江镇的全貌。
这些居民将他葬在这里，是希望这位孤单的私塾教书先生，不会感到太孤单。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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